论东晋清谈的积极意义
魏晋清谈名声不佳,“清谈误国”是历代学术评价的主旋律。改革开放以来,从文化禁锢中走出的中国学者,理解了魏晋士人的痛苦和欢乐,指出了清谈玄言对当时思想解放的巨大意义。但是,学者们对早期清谈――正始之音和竹林之游的学术价值予以肯定,而对东晋南朝时期的清谈,则视为追求“理中之谈”,属于高级智力游戏,因为这一时期的玄学,已无重大的理论建树。笔者也曾持这一观点。然而,如果跳出狭窄的哲学理论角度,从更广阔的视野――营造人文环境和学术转型的角度观察,清谈对东晋的社会稳定,具有明显的积极意义。
一
永嘉之乱的战火,使洛阳化为废墟,中原地区陷入了全面,北方世家大族开始了大规模南渡,去投奔在江南已站住脚的司马睿政权,史称“永嘉南奔”,魏晋清谈风尚也随之南迁。琅邪王氏家族的王导、王敦兄弟,不仅使当时名位尚微的司马睿在江南站住脚,对东晋王朝的中兴,起了决定性作用,而且在玄风南渡的过程中,扮演了极其重要的角色。
“永嘉南奔”分东西两条路线:一是东路,大致相当于沿今天的津浦铁路从青、兖、徐、扬诸州逃往建康;王导是东晋第一重臣,被誉为“江东管夷吾”,在建康(南京)主持朝政。二是西路,大致相当于沿今天的京汉铁路逃往武昌(或再顺江东下去建康);王敦以征南大将军坐镇武昌,长期负责长江中游军政。王导和王敦分别在建康和武昌的幕府,分别聚集了沿两条路线南下的北方名士,它们既是最重要的两个政治军事中心,也是仅存的两个玄学清谈中心。落荒南逃的士族名流投奔到王氏兄弟那里,生命安全有了保障,政治上被重用,形成了缔造东晋王朝的所谓“中兴名士”。
早在西晋元康时期,王导与王敦作为王衍的族弟,与这位清谈领袖的关系十分密切,不但是其一手提拔起来的政治嫡系,而且积极追随王衍参加清谈,是元康时期清谈场上的后期之秀。《世说新语・容止》记载,有人去王衍处,恰逢琅邪王氏家庭的精英王戎、王衍、王敦、王导、王诩、王澄同聚一堂,不禁赞叹:“今日之行,触目见琳琅珠玉。”王敦与王澄、谢鲲、阮修是王衍最要好的四个朋友“四友”;王导在洛阳玄学界,与王承(字安期)、阮瞻(字千里)齐名。若干年后,王敦、王导已成为东晋开国元勋,仍时时以参加西晋元康玄谈为最大光荣。王导多次提及当年他在洛阳的表现,“王丞相云:‘雒下论以我比安期、千里。’”[1]某次,他将这段历史作为资本,奚落蔡谟。“我与安期、千里共游洛水边,何处闻有蔡克儿!”[1](轻诋)也许王导过于重视元康名士对他的评价,以致成为经常性话题,引起了羊曼的诧异,说这已是公论,为何反复称说。“王丞相过江,自说昔在洛水边,数与裴成公、阮千里诸贤共谈道。羊曼曰:‘人久以此许卿,何须复尔’?”王导回答,是因为清谈名士瓜果飘零,盛况难再,“不可得耳”。[1](企羡)
两晋之际的北方战乱,具有民族仇恨和阶级斗争的性质,其酷烈程度远远超过了汉魏之际的军阀角逐。中原世家大族南下时的绝望心态,在后来并列“中兴名士第一”的卫�d、王承身上,可见一斑(注:卫�d在豫章行营中名列第一,而王承在首都建康为第一,《晋书・卫�d传》:“于时中兴名士,唯王承及�d为当时第一。”当时排名第一的,应为王承。《晋书・王承传》:“渡江名臣王导、卫�d、周�、庾亮之徒皆出其下,为中兴第一。”)。永嘉四年,洛阳陷落前,卫�d看到天下即将大乱,携母离开了这座危城,沿西路举家南迁,辗转千里经江夏赴豫章,面对茫茫江水,百感交加。“卫洗马初欲渡江,形神惨�x,语左右云:‘见此芒芒,不觉百端交集。苟未免有情,亦复谁能遣此!’”[1](言语)王承永嘉后期任东海太守,他弃官南逃时,走的是东路,经下邳、临淮到建康。“寻去官,东渡江……既至下邳,登山北望,叹曰:‘人言愁,我始欲愁矣。’”[2](王承传)
在建康和豫章的“中兴名士”中,一度弥漫着失败主义情绪,例如,王敦军府的幕僚现了纵欲狂饮现象,避乱渡江的名士胡毋辅之、谢鲲、阮放、毕卓、羊曼、桓彝、阮孚、光逸八人,“散发裸裎,闭室酣饮……不舍昼夜,时人谓之‘八达’。”[2](光逸传)建康的名士较为文雅,但同样被伤感笼罩,发生了“新亭对泣”的故事:风和日丽的某天,过江的名士相聚新亭宴饮,周�触景生情,忽然叹息道:“风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异!”名士们皆相视流泪。王导不愧中流砥柱,“愀然变色曰:‘当共戮力王室,克复神州,何至作楚囚相对!’”[1](言语) 在这种情况下,与消极缓解国破家亡痛苦的饮酒放纵相比,辨名析理的清谈活动,无疑有积极意义,它能使人感到生命的尊严和文化的价值,起了振奋士人精神的作用。因此,清谈之玄风沉寂多年后在江南复苏了,首先在王敦府中,发生了继往开来的卫�d “谈道”。卫�d是卫��的孙子,乐广的女婿,元康清谈中呼声最高的少年才子,与琅邪王氏关系密切。心气甚高的王澄(字平子),听卫�d清谈析理到精妙处,竟佩服得连续三次倒在座位上。“每闻�d之语议,至于理会之间,要妙之际,辄绝倒于坐。前后三闻,为之三倒。时人遂曰:‘卫君谈道,平子绝倒。’”(注:余嘉锡:《世说新语笺疏・赏誉》注引《�d别传》,中华书局1983年。)永嘉六年(312),卫�d到达了武昌(注:《世说新语・赏誉》和《晋书・卫�d传》均记载这次清谈发生在豫章,时间是一整天;而《世说新语・赏誉》注引《�d别传》则认为是武昌,时间是一天两夜“弥日信宿”。从《�d别传》说。),与阔别多年的名士朋友相会。这位身体已极度虚弱的才子回光返照,精神抖擞地与王敦、谢鲲等清谈,持续了两夜一天,尔后便大病不起。但是,这次清谈使久违此道的名士们兴奋异常,王敦快乐得不能自制,他作了一个精彩的即兴发言,如此评价卫�d的论道:“昔王辅嗣吐金声于中朝,此子今复玉振于江表,微言之绪,绝而复续。不悟永嘉之中,复闻正始之音。阿平若在,复当绝倒。”(注:余嘉锡:《世说新语笺疏・赏誉》注引《�d别传》,中华书局1983年。)
对玄风南渡贡献最大的自然是王导。当时,有些儒家人物将西晋社会崩溃的原因归结为玄谈,据《资治通鉴》记载,早在永嘉五年,陈�f写信给主持政务的王导,要求取缔“庄老之俗”学风,结果被王导作了冷处理,不予理睬。因为王导不仅是位经邦治国的高手,而且也是个大清谈家,老庄哲学的信仰者。在主持军政要务的闲暇时间,他最喜欢的娱乐便是清谈,擅长的论题是嵇康的《声无哀乐论》、《养生论》和欧阳建的《言尽意论》。他能灵活运用这三论中的哲学原理,参与几乎所有论题的辩论。“旧云:‘王丞相过江,止道‘声无哀乐’、‘养生’、‘言尽意论’三理而已。然宛转关生,无所不入。’”[1](文学)史书中王导最著名的一次清谈,发生在卫�d武昌谈道的二十多年后,王导已是六十多岁的老人,身为宰相,而与其对垒的辩手殷浩和观战者桓温、王蒙、王述、谢尚等人,都是二三十岁的青年。当时,殷浩作为庾亮的幕僚常住武昌,某次出差到京师,应王导之邀在丞相府中论战至夜半三更。像王敦当年武昌遇卫�d一样,王导高兴之至,认为论题与胜负并不重要,最有意义的是论辩过程,这是正始之音的魅力之所在。
殷中军为庾公长史,下都,王丞相为之集,桓公、王长史、王蓝田、谢镇西并在。丞相自起解帐带麈尾,语殷曰:“身今日当与君共谈析理。”既共清言,遂达三更。丞相与殷共相往反,其余诸贤略无所关。既彼我相尽,丞相乃叹曰:“向来语,乃竟未知理源所归。至于辞喻不相负,正始之音,正当尔耳。”[1](文学)
据唐翼明先生考证,这次清谈盛会发生于公元334-337年之间。[3]在两晋之际玄学清谈史上具有承上启下的象征意义:标志着玄学清谈的接力棒由中兴名士传递到青年一代手中。几年后的咸康五年(339),王导逝世,殷浩、王蒙等成为东晋前期最重要的清谈领袖,在永和前后,迎来了魏晋清谈的第三个高潮。
二
经过东晋建国初期的几次军事动荡,自苏峻之乱平定后,政局相对稳定,外无强敌,内无大乱。东晋年轻一代士人,在父辈“中兴名士”的熏陶下成长,走上了历史舞台。从咸康年间起(335-342),清谈风气再次兴起,到永和(345-356)时期达到鼎盛,此后绵延不绝,其规模超过了正始和元康,成为清谈史上最大的也是最后一次高潮。
东晋时期是士族名士生活的黄金时代。在这个时期,他们结束了汉末――西晋之际在皇族、外戚、礼法派夹缝中生存的局面,真正拥有了军权,形成了中国历史上独具特色的士族寡头政治――门阀政治,皇帝反而成了傀儡。士族社会“自由逍遥”思想的物质基础――自给自足庄园经济,在江南的青山绿水间得到了空前的发展,反映士族名士文化性格的学术风尚――自由清谈,亦得到了大规模的持续发展。 永和前后的清谈盛况是前代无法比拟的。《世说新语・文学篇》记载与魏晋清谈有关之事61条,其中发生在咸康――永和时期的近40条之多,裹携了当时的几乎所有名士高僧,如王蒙、刘�础⒁蠛啤⑺韭黻拧⑺锸�、孙绰、阮裕、许询、王�、王羲之、王胡之、谢尚、谢安、桓温、韩康伯等名士和竺法深、支道林、于法开、于法威等高僧,并形成了京师建康和会稽两大清谈中心。
其一,作为政治文化中心的首都建康,无疑是清谈最活跃的地方。名士的府邸常是举办这类活动的场所,例如殷浩的家,便是名士频繁聚会的地方:某次王蒙、刘�辞袄辞逄福�不知不觉“堕其云雾中”;[1](赏誉)谢尚听其高论,“不觉流汗交面”;[1](文学)一度沦为乞丐的康僧渊,则在此标新立异而一举成名;最激烈的一场论战,发生在殷浩与孙盛之间,他们挥舞麈尾,反复辩难,饭菜四次加温忘食,“往反精苦,客主无闲。左右进食,冷而复暖者数四。彼我奋掷麈尾,悉脱落,满餐饭中。宾客遂至莫忘食。”[1](文学)司马昱的相府更为重要。这位当了28年宰相外加2年皇帝的低能政治家和二流学者,却是个狂热的清谈组织者,许多著名的清谈都发生在其府邸:殷浩与孙盛关于《易象妙于见形》的论战,殷浩与支道林关于《才性四本》的论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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