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东晋永和文学
一
永和文学是名士文学。
此时的名士,其荦荦大者,诚如《晋书・王羲之传》所述:“羲之雅好服食养性,不乐在京师,初渡浙江,便有终焉之志。会稽有佳山水,名士多居之,谢安未仕时亦居焉。孙绰、李充、许询、支遁等皆以文义冠世,并筑室东土,与羲之同好。”筑室聚居于会稽的名士,主要活动在永和年间。王羲之永和七年(351)为右军将军、会稽内史,荐孙绰为右军长史。(1) 是时,谢安隐居于会稽东山,许询隐居会稽西山,名僧支遁则住在会稽郡内的剡山。此外,王胡之、谢万、王献之等人,虽年辈不同,但与上述诸人关系密切,亦当归于永和名士之列。
魏晋名士自有世系,《世说新语・文学》注言及袁宏《名士传》谓:“宏以夏侯太初、何平叔、王辅嗣为正始名士,阮嗣宗、嵇叔夜、山巨源、向子期、刘伯伦、阮仲容、王浚仲为竹林名士,裴叔则、乐彦辅、王夷甫、庾子嵩、王安期、阮千里、卫叔宝、谢幼舆为中朝名士。”以此类推,王导、王敦等人当属这个“名士链”中的第四代,可称“渡江名士”,而王羲之、谢安、孙绰、支遁诸人则要算第五代,堪称“江左名士”。晋室南渡时,他们或尚处幼年,或还未出生,此后一直长于江左,永和年间皆已三四十岁。岁月的流逝,早已冲淡了他们对于北方故乡本就隐约的记忆。身处江南青山绿水之中,这些名士呈现出迥异于前代名士的心态与士风。
从表面看,永和名士调和名教与自然,二者之间冰炭不容的紧张关系已不复存在,所谓“圣教救其末,老庄明其本,本末之途殊,而为教一也”(2)。其实,名士骨子里仍轻名教,重自然,唯求自适其性。谢安隐居东山二十年便是一个明证。名士追求自适显然又同当时政局有关。王羲之、谢安等多为士族名士。东晋的“中兴”,本就有赖士族的支撑,至永和,皇室与士族便达成了一种平衡,时俗所谓“王与马,共天下”。权力的平衡,换来的是政治气氛的相对平和、宽松,使得永和名士的“适性”生活成为可能。
“适性”是西晋末郭象《庄子注》的核心思想。郭注《逍遥游》云:“夫庄子之大意,在乎逍遥游牧,无为而自得,故极小大之致以明性分之适。”他这种以“适性”为“逍遥”的阐释,予永和名士以极大影响。同时,其“圣人虽在庙堂之上,然其心无异于山林之中”之说,使永和名士能做到身在庙堂,心在山林,仍可臻于逍遥的精神境界。《世说新语・文学》注谓谢万作《八贤论》,“其旨以处者为优,出者为劣。孙绰难之,以谓体玄识远者,出处同归”,可以说,“出处同归”代表了孙绰等一批永和名士的立场。然而,在“适性”的表象背后,永和名士心头始终郁结着一股挥之不去的生命悲感,归根结底是对自身生命流逝的无奈和忧惧。当政局相对平稳,个人的生死存亡不再系于尔虞我诈的政治角逐,光阴对生命的威胁便开始凸现出来。这是一个无法解开的愁结,它给名士的所有活动打上了“伤情”的底色。有时,他们内心深处的“情”会不由自主地渗溢出来:
谢太傅(安)语王右军(羲之)曰:“中年伤于哀乐,与亲友别,辄作数日恶。”
王曰:“年在桑榆,自然至此,正赖丝竹陶写,恒恐儿辈觉,损欣乐之趣。”(《世说新语・言语》)
王羲之一针见血地指出,谢安的“哀乐”源于年光流逝,岁聿云暮,宜用音乐来排遣。由此可见,“欣乐”只是永和名士生活的表面,深一层看,主宰名士心灵的并不是“乐”,而是庄子式的生命短促的悲哀。
永和名士要活得“适性”、潇洒,那就必须寻一合适途径来排遣生命悲感。除了“丝竹陶写”之外,他们更喜欢以山水怡情悦性,所谓“虽无丝与竹,玄泉有清声”(3) ,会稽的“佳山水”成了他们安顿心灵的最佳所在。无论是王羲之、孙绰的为官,还是谢安、许询的隐居,抑或支遁的潜修佛理,名士们总是无法忘情于此地的“崇山峻岭,茂林修竹”。以下几则记载可见会稽名士雅好山水之一斑:
羲之既去官,与东土人士尽山水之游,弋钓为娱。又与道士许迈共修服食,采药石不远千里,遍游东中诸郡,穷诸名山,泛沧海,叹曰:“我卒当以乐死。”(《晋书・王羲之传》)
(谢安)寓居会稽,与王羲之及高阳许询、桑门支遁游处,出则渔弋山水,入则言咏属文,无处世意。(《晋书・谢安传》)
许询好游山水,而体便登陟,时人云:“许非徒有胜情,实有济胜之具。”(《世说新语・栖逸》)
(孙绰)居于会稽,游放山水,十有余年。(《晋书・孙绰传》)
其中,《谢安传》的记载尤其引人注意,说明永和名士在纵情山水之余,还常常赋诗作文。《王羲之传》所谓永和名士“皆以文义冠世”即由此而来。“文义”一词,大体相当于今天所谓“文学”。魏晋文化最引人注目处,是玄学的盛行与文学的自觉,但玄学名士如王弼、何晏、裴Q、王衍,多不以“文义”著称;而以文学著名的“建安七子”、“三张、二陆、两潘、一左”等又皆不入《名士传》,因此,真正堪称玄学名士而又“以文义冠世”的,唯“竹林名士”与永和名士两代而已。故曰:永和文学是名士文学。
二
永和名士文学是玄言文学。
所谓“玄言文学”,主要指玄言诗,它盛行于东晋,而永和时期尤烈。玄言诗素被恶名,为文学史家所不齿,但其实应作具体分析。什么是玄言诗?如果说,涉及玄理的诗便是玄言诗,则早始于阮籍、嵇康。如以整首诗皆说理谈玄的为纯粹的玄言诗,却盛于永和时期。此外,有些诗作言及山水,而最终仍归于玄理,如《兰亭诗》,这也应算作玄言诗。
对玄言诗的批评始于南朝,主要见于刘宋檀道鸾、梁锺嵘、刘勰、沈约等人的论述,兹不赘引。从中可以看出,各家都认为玄言诗是玄学流行的产物,并以永和名士孙绰、许询为玄言诗的“一时文宗”。其中,刘勰“因谈余气,流成文体”的说法最具代表性,即视玄言诗为玄谈的副产品;然而,他们却忽略了两者的本质区别,这一区别,正是本文提出重新探讨玄言诗的逻辑起点。
永和名士的精神活动主要是清谈和“体玄”。清谈思辨性极强,对名士的玄学造诣和口才的要求极高。别看谈者手挥麈尾,口若悬河,心中却未必轻松。因为,谈者首先要秉执一种观点,在对方的重重驳难中坚持不移,最后才能以“谈”服人。清谈水平的高低,往往关乎谈者在名士群中的地位。支遁以“才藻新奇,花烂映发”的数千言玄谈,令王羲之刮目相看。(4) 许询经“苦相折挫”,才将王修辩倒。(5) 显然,名士在清谈时内心存在着紧张感,无法完全使心灵超脱,达到“畅情”“散怀”的目的。与清谈的重理性相比,“体玄”则带有更多的感性成分,需要名士用心灵去感受、去参悟。当他们试图将“体玄”的感觉和心境用语言表达出来的时候,玄言诗便成了首选的途径。玄言诗记录了永和名士的情感世界,只不过这情感并非常人的喜怒哀乐,而是悟道时“玄思得,濯濯情累除”(6) 的精神愉悦。因而,玄言诗与玄谈的本质区别即在于:后者重在说理,前者重在抒发感受,表现心境。笔者以为,这正是古今论者所忽视的、玄言诗的文学性所在。
与玄谈相比,写诗是轻松的活动,永和名士用诗来交流所思所悟,或表达对对方风采的钦慕。现存不多的玄言诗中,尚有孙绰《答许询诗》九章、《赠温峤诗》五章、《与庾冰诗》十三章,谢安《与王胡之诗》六章,而王羲之亦有《答许询诗》残句,从诗题可见,以诗赠答之风在当时与清谈同样流行。如谢安《与王胡之诗》之六:
朝乐朗日,啸歌丘林,夕玩望舒,入室鸣琴。五弦清激,南风披襟,醇醪淬虑,微言洗心。幽畅者谁?在我赏音。
这首诗极真实地展现了永和名士的生活方式与精神追求。其中“醇醪淬虑,微言洗心”两句可称片言居要,这“虑”即前面说过的对人生的伤感──这是名士们难以摆脱的“情”。名士通过“啸歌”、“鸣琴”、饮酒(“醇醪”)、体玄(“微言”),极力“洗”去胸中之“虑”,从而求得心灵的舒畅。这是一首玄言诗,但诗人并没有让玄理直接呈露于字面,而是用描摹之笔将自己悟理之后的“幽畅”之情传达出来。
那么,当名士试图将玄理直接写进诗中,又会出现怎样的情况呢?仍以谢安《与王胡之诗》为例,请看其一:
鲜冰玉凝,遇阳则消。素雪珠丽,洁不崇朝。膏以朗煎,兰由芳凋。哲人悟之,和任不俊M獠患陌粒内润琼瑶。如彼潜鸿,拂羽雪霄。
此诗先用多个比喻,说明美好事物容易毁灭,“哲人”对此有所悟,故能不矜才倨傲,而注重内心修养,这样才能达到如大雁般的自由境界。所谓“和任不俊暴ぉに嬖档泊,藏而不露,其实是一种生存策略,这种在乱世中善于自我保护的思想,令人想起庄子笔下那棵以不材终其天年的大树,不过对它最好的注解莫过于王羲之的两句诗:“争先非吾事,静照在忘求”(7) 。
上述谢安诗归根到底还是显示了以适性为逍遥的倾向,只不过并未在“理”的层面上展开,而是借比喻传达自己的感受。这就使玄言诗具有了一定的形象性。其实,使诗中的玄理形象化的手段不止比喻一种,有时,诗人还借助典故来表达所思所悟,如王胡之《答谢安诗》之七:
巢由坦步,稷契王佐,太公奇拔,首阳空饿,各乘其道,两无贰过。愿弘玄契,废疾高卧。
在诗人看来,隐士逸民如巢父、许由、伯夷、叔齐,与朝廷重臣如稷、契、姜尚,虽然出处不同,却都无乖于道。至于诗人自己,则更愿意心怀玄理,高枕山林。这种对进退出处的通达之见,不正是永和名士精神的最佳写照吗?在这里,玄学体认和人生感悟融为一体,被诗人用典故恰到好处地表达出来。
由此观之,玄言诗也自有其文学性,它的生成,岂刘勰所云“余气”二字可以了得!它与东晋永和名士的生命感受密切相关,而其创作动因仍然是消解生命悲感。当政治环境不再让人窒息,一种“文学的自觉”便在名士中悄悄生出,无怪当支遁问孙绰,他与许询相比如何时,孙颇以自己的文学才华自负,答道:“高情远致,弟子早已服膺,一吟一咏,许将北面。”(8)
三
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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