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镜还是水镜?——司马徽别号小考
这个观点最原始的出处,笔者未能详考,但黎东方先生所著《细说三国》一书中,即有此一说,特摘录于下:
庞德公的一个朋友司马徽,是颍川郡阳翟县人,也流寓在襄阳,带了家眷与庞家同住在洄湖之中的一个小岛之上。这个岛,叫做鱼梁岛。这位司马徽颇有知人之明,庞德公称他为“冰镜”(《三国演义》的作者误写为“水镜”)。所谓冰镜,意思是:司马徽极冷静,能够冷眼观人,冷得像冰,而看人看得准,像镜子一样。
黎东方先生不但认为司马徽应当称作“冰镜”,并且还作了一番注解。但笔者以为,黎先生的看法似乎大有值得商榷之处。
“水镜”之说,流传甚广,并不单是罗贯中在《三国演义》里这样写,在其它相关的史料中也都记作“水镜”,其中最有代表性的,应当是东晋人习凿齿作着的《襄阳耆旧记》(亦简称《襄阳记》)。
裴松之为《三国志》作注,便多处引用了《襄阳记》,也就是东晋人习凿齿的这本《襄阳耆旧记》,而值得一提的是,其中有关“水镜”的记载亦源于此——《三国志·庞统传》注引《襄阳记》曰:诸葛孔明为卧龙,庞士元为凤雏,司马德操为水镜,皆庞德公语也。
裴注《三国志》和《襄阳耆旧记》虽历经千载,但均有幸流传至今,将二者相互对照,“水镜”“冰镜”之疑,或许能初见端倪。笔者查阅手头上多个版本的《三国志》,几乎均记作“水镜”,与习凿齿的《襄阳耆旧记》是一致的,唯独卢弼先生所著《三国志集解》中记作“冰镜”,但卢先生毕竟治学严谨,他在“冰镜”之下又注有两排小字——“宋元本皆作水镜,通鉴同”。
我们知道,《三国志》流传至今,出现了多个版本,不论哪个版本,或多或少都会有一些脱漏或者误文,那么,会不会是卢弼先生手里的《三国志》出了问题呢?
吴金华先生堪称近代研究《三国志》最有成果的学者,他在《三国志丛考》一书中提到:“卢氏所据的金陵翻刻汲古阁本,本身有一些误文。”卢先生所据的底本记作“冰镜”,而宋元本和《资治通鉴》皆作水镜,因此,笔者以为,“冰镜”极有可能就是其中的误文。
黎东方先生出生于江苏东台县,其父仕于江南,依笔者推测,或许他所看到的《三国志》,与卢弼先生的相近,甚至可能是同一个版本,总之,都是将“水镜”讹作“冰镜”。而黎先生或许便是拿了他所见的《三国志》与《三国演义》来对照,于是认为《三国志》中误记的“冰镜”才是正解。
倘若果真如此,那么,黎先生为“冰镜”所作的一番注解,估计多半也是先生的臆断了
,至少,笔者迄今未能找到其出处。而与之相反,“水镜”的说法却是有依据的。经笔者检索,在《三国志》及裴注中,至少有三处提到“水镜”,试列举如下: 第一处是在《三国志·方技传·管辂传》中,管辂为诸葛原饯行一事中,注引《辂别传》曰:诸葛原字景春,……与辂别,戒以二事,言;“卿性乐酒,量虽温克,然不可保,宁当节之。卿有水镜之才,所见者妙,仰观虽神,祸如膏火,不可不慎。持卿叡才,游于云汉之闻,不忧不富贵也。”辂言:“酒不可极,才不可尽,吾欲持酒以礼,持才以愚,何患之有也?”
第二处便是《三国志·庞统传》注引《襄阳记》曰:诸葛孔明为卧龙,庞士元为凤雏,司马德操为水镜,皆庞德公语也。
第三处是《三国志·李严传》文未,注引习凿齿对诸葛亮的评价,其中有一段这样的话:“夫水至平而邪者取法,镜至明而丑者无怒,水镜之所以能穷物而无怨者,以其无私也。”
《襄阳记》出自习凿齿的笔下,而“水镜无私”的说法亦出自其口。因此,笔者认为,“水镜”的意思,仍是对品性纯明者的称赞,《三国志·庞统传》提到司马徽时,用了“清雅有知人鉴”六个字,笔者以为,“水镜”应当就是指其“清雅”(所谓“清雅”,意指为人清廉高尚,有气度),而并非什么“冷眼观人”的意思,这一点,我们从一些零星的记载中亦能管窥一二。
以管辂为例,诸葛原说他有“水镜”之才,《辂别传》也记载说:(管辂)体性宽大,多所含受;憎己不雠,爱己不褒,每欲以德报怨。……其事父母孝,笃兄弟,顺爱士友,皆仁和发中,终无所阙。臧否之士,晚亦服焉。
而《世说新语·言语》中也记载了司马徽的事迹,例如:尝有妄认徽猪者,便推与之。后得其猪,叩头来还,徽又厚辞谢之。
以“水镜”来赞誉人的品格,不仅三国时有,晋代也是如此,例如《晋书·乐广传》记载:(乐广)侨居山阳,寒素为业,人无知者。性冲约,有远识,寡嗜欲,与物无竞。尤善谈论,每以约言析理,以厌人之心,其所不知,默如也。……尚书令卫瓘,……见广而奇之,曰:“自昔诸贤既没,常恐微言将绝,而今乃复闻斯言于君矣。”命诸子造焉,曰:“此人之水镜,见之莹然,若披云雾而睹青天也。”
在卫瓘对乐广的称赞之辞中,“水镜”显然是对其人品的赞扬,如果翻译成白话文,意思大约就是:这个人清雅、纯明的品性,让人见了不禁眼前一亮,犹如拨开重重云雾,见到晴朗的天空一般。
卫瓘的这个评价,南朝刘义庆所编的《世说新语》也有记载,只不过在《世说新语·赏
誉》的记载中,卫瓘“此人之水镜”的评价却变成了“此人,人之水镜也”,两句话虽然字面上相差无几,但意思却全然不同,或许这就是后人颠覆“水镜”一词原始含义的开始。后人又将“水镜”与司马徽“有知人鉴”联系起来,将“水镜”解释成“知人、鉴人”,甚至出现了“人之水镜”这样的成语,可谓是阴差阳错。当然,这些都是后话,在下就不敷言了。 黎东方先生受业于梁任公,堪称史学大家,所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在“水镜先生”这个问题上出现的疏忽不足为奇,但这似乎也正应了那句老话:聪明反被聪明误。可见治学,尤其是治史,不但需要大胆假设,更需要小心求证才是。谨以此文与诸君共勉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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