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腊月的一天，老梁半夜溜到我家楼下转悠，他拿起手机准备给我打一个电话，又放下了。老梁是想找一个人和他喝酒，但觉得这时候，我作为他的倾诉对象，还是有些不合适。不过，老梁溜达了一圈后，还是回来找我喝酒了，他向我承认，他心里寂寞。那天我和老梁坐在城里一家大排档上，他突然问我：“你是有家谱的人吗？”

　　我才听到了关于老梁和他有关家谱的事儿。一到腊月，老梁就从柜子里抱出一本发黄的家谱，双手摩挲着，嘴里还喃喃有词，老梁是在用目光寻找他那些几百年前的先人了。

　　老梁的家在山海关下，三十多年前，老梁来到了这座城，安家立业，娶妻生子。城里的大风，这些年把老梁的头发也吹白了。老梁在这个城市先后搬家五次，有一年搬家，从北方带来的宝贝家谱竟不见了，老梁失魂落魄，疯了一般跑到老屋，翻箱倒柜，终于在一个墙角里找到了家谱，他抱着失而复得的家谱大哭。

　　老梁说，家谱从宋朝末年开始传袭，反复修撰誊抄。这黄色宣纸的家谱，记载着梁家八百多年来绵延的历史，细致到老梁先辈全族的户口寿辰、婚配和血缘关系，还有全族坟墓、族田族产、祠庙方位、家族规约、坟墓位置等。老梁带着自豪的语气对我说，在明朝某年，他的某祖先就是进士了，在清朝某年，他家有土地几百亩。老梁还可以一气背出三十多个祖宗的名字。

　　在老梁面前，我哑口无言了。我是一个忘了祖宗的不肖子孙吗。上溯到我爷爷的爷爷，就糊涂了。我生命大河的起源，到底在哪儿？

　望着迷蒙天空中翻飞的大鸟，我陷入了冥想，不可自拔。我冥想，有一年腊月，我在开封开了一家馆子，一个叫张择端的人，来我馆子里喝酒后，正是烟花三月，醉意朦胧中，老张便住在我馆子里几个月，决定为开封城写生，一不留神，就画出了《清明上河图》。稍微留意一下那画，一头骡子系在一棵柳树下，旁边就是我开的那小馆子。那年腊月，乡下来的女子唐安安，站在一株含苞欲放的腊梅树下，怯怯地问我：“大哥，能到你馆子来帮你洗洗碗么？”安安的目光，像梅花鹿。嗯！我点点头。一树梅花，已在我心里欢欢喜喜地开满了。我喜欢喝安安为我一个人煮的豆浆，喜欢她穿着布衣，只要安安在我眼前，我就没有了漂泊感。我就和在馆子里帮忙的乡下姑娘安安结了婚，生活幸福，现世安稳。

　　我对我和我的祖先，就这样瞎乱想象，每一本翻滚记忆河流的家谱，常觉得自己就是一个断线的风筝，漫天漂。不像老梁，即使生活在异乡，有了轻微乡愁，也不去铁轨边散步，就抚摸一本家谱，一瞬间把自己送达到生命的远方，他脚踏大地，地气饱满。我是多么羡慕老梁啊，这个平时内向和羞涩的男人，他知道自己从哪里来。有天，我和老梁在他书房轻轻哼起：“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老梁还告诉我，在他几个祖先的坟墓边，可以望见大海。我一把抓住老梁：“梁哥，我跟你回故乡去！”老梁郑重地点点头，我有一种城市流浪孤儿被人收容回家的感觉。

　　像老梁这样的人，我还认识几个，小人物张四九、黄郎中、刘大胡子、何铁匠、高屠夫……他们都是有家谱的人，也喜欢在腊月里，子孙满堂时，拿出家谱来，给后人们说一说祖先，缓缓浮现出他们的音容笑貌来，血脉奔腾之间，这也是一种弥漫开来的浓浓年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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