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童年:成吉思汗野蛮刚毅是怎么炼成的
成吉思汗出生于1162年的春季,那年在亚洲历法中称为马儿年。在一座可眺望远处斡难河的孤立而又光秃的小山丘上,一位被抢夺来的名叫诃额仑的年轻女子,艰难地生出了她的第一个孩子——铁木真(即成吉思汗)。周围都是陌生人,诃额仑在远离抚育过她的家庭和她所熟悉的世界里分娩。这个地方不是她的家乡,如今将她迎娶为妻的男人,并不是原先那位早已与她完婚的男人。
在不久前,她的命运就变得如此迥异。她曾是另一位年轻勇士、篾儿乞惕部落人赤列都的妻子。他经过草原东部时,遇到了来自以盛产美女出名的斡勒忽讷部落的诃额仑,于是就追求她。按照草原传统,在娶诃额仑回部落之前,他要给她的父母提供聘礼并为他们干几年活。刚一完婚,两人便独自开始跋涉数周的路程,返回他的家乡。根据《秘史》记载,她坐在一辆由一头公牛或牦牛拉着的黑色幌车上,而她那引以为荣的丈夫则骑着褐色的马,伴随在车旁。诃额仑那时可能还不满十六岁。
他们沿着斡难河轻松愉快地穿越过草原,而且随即准备进入把他们与篾儿乞惕领地隔开的多山地区。仅需几天路程便可穿越横亘在前的孤立山谷,并可顺势下山进入篾儿乞惕人放牧的肥沃草场。年轻的新娘坐在她的黑色幌车前,并未觉察正向她猛扑过来的骑马者。这场凶暴的攻击不仅将永远地改变她的一生,而且也将改变世界历史的进程。
一个独自带着猎鹰外出打猎的骑马者,从悬崖附近一处不太令人注意的高地看到了诃额仑和赤列都。诃额仑和她的幌车看来是个大猎物,比他所能取得的任何猎物都要重大。
没等这对新婚夫妇注意到他,这位猎人就策马飞奔,回到营地,找到他的两位兄弟。也许是太贫穷,拿不出为迎娶诃额仑这般的女子为妻所必需的聘礼;也或许是因为不愿对她的父母履行新郎应服的传统家内役,这位猎人选择了草原上获取新娘的第二种普通的方式——抢婚。三兄弟出发径直去寻找他们的猎物。当他们迅猛扑向这对夫妇的时候,赤列都立即策马急行,将攻击者从幌车旁引开,果然如其所料,三兄弟跑去追赶他。他环绕山岭,试图设法摆脱他们,但却是徒劳的。赤列都又回到新娘的身边,但在那时诃额仑明白,她的丈夫是无法骗过攻击者的,他们不在自己的领地内,攻击者很快便会回来。虽然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姑娘,但为救丈夫一命,她决定呆在原地并向抢劫者投降。如果她与赤列都一起骑马逃走,他们将会被俘,而且赤列都将会被杀。但如果让赤列都独自逃走的话,那么就仅有她一人被俘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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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秘史》的叙述,为说服丈夫配合她的计划,她对赤列都说:“如果你活着,每个方向、每个毡车里都有少女等着你。你能找到另一位女人做你的新娘,你可以将再娶的妇人称为诃额仑来代替我。”诃额仑迅速地脱上的衫儿,并敦促她的新婚丈夫“快速逃离”。她将衫儿抛到他脸上作为分别的表示,并说:“随身带着这个,无论走到哪里,你都可以闻到我的气味。”
气味在草原文化中占据着重要的位置。在其他文化环境中,人们见面或分别的时候可能是拥抱或亲吻,而草原牧民则是用一种很像是在亲吻面颊的方式——彼此用鼻子来吸嗅对方的气味。这种相互吸气的方式,在不同的层面上带有不同的深重情感意味:从父母与孩子间的互相闻气,到爱人间的情欲闻气,这是不同的。每个人的气息和独特的体味,被认为是构成了人的心灵的一部分。通过将衫儿抛到丈夫身上的方式,诃额仑将她饱含深情的所余之爱献给了赤列都。
自那天之后,等待诃额仑的将是历经波折的漫漫人生之路,而且她已注定不能再见到她的初恋丈夫。在抽身逃离绑架者的时候,赤列都抓起脸上的衫儿,亦步亦趋,无数次回首张望诃额仑。他的黑色长辫像是鞭子一样,来回地抽打在他的双肩与胸膛之间。眼看着丈夫跨过关口,永远地在她眼前消失时,诃额仑发泄了积郁在心底的所有感情。《秘史》记载道,她仰天嘶吼,以至于“搅动了斡难河水”,而且“震动了林间山谷”。
抢夺她的人——这位注定要成为她新丈夫的男人,就是也速该,他属于一个弱小而且不重要的氏族群体,这一群体后来就是以蒙古而闻名的。但在此时,他只不过是孛儿只斤氏族的成员,而此时的孛儿只斤氏族依附于势力强大的泰亦赤兀惕部落。令诃额仑头痛的不是也速该的地位,而是他已有一个妻子,名叫索济格勒(Sochigel),并育有一子。诃额仑将不得不在家族内为争夺她的地位而努力。有穹顶帐篷的住宅是用毛毡环绕,扎在格式框架上构成的,如果幸运的话,两位妇人大概会生活在各自的帐篷内,但即使不在同一个帐篷内,她们仍将是“抬头不见低头见”。
诃额仑是在广阔的草原上长大的,那里是一望无垠。夏季,成群的马匹、奶牛、绵羊和山羊在那里吃草并且长膘。她习惯于草原生活提供的丰盛肉食和奶制品。与此不同的是,她的新丈夫所属的小部落却生活在游牧世界的北部边缘地带,在那里,草原迫近森林地带,没有足够的草场可供喂养畜群。现在,她不得不面对粗糙的猎户食物:旱獭、老鼠、鸟、鱼,或偶尔吃上鹿肉或羚羊肉。蒙古人声称,草原部落中没有古老光辉的历史。他们被当作是食腐动物,与狼一起竞争,去小动物,而一有机会,他们就会从草原牧民那里偷盗动物和劫掠妇女。诃额仑仅仅被当作稍优于被捕获的奴婢来对待。
根据一项常被反复提及的记述,诃额仑的第一个孩子挣扎着来到这个世界,右手手指里紧紧地握着某种神秘而又富有某种征兆的东西。年轻的母亲轻轻地但是焦虑地逐个扳开他的手指,发现了一块与指关节骨一般大小的黑色凝血。在他母亲温暖的内,这个孩子就已紧握着一块凝血,并且带着它从那个世界来到这个世界。一个涉世不深、没有文化而且又非常孤独的年轻姑娘,她怎能理解儿子手上这个奇怪的标记呢?八个多世纪之后,我们仍在设法解答的,正是她当日所要问的那些问题。这块凝血象征一种预言或是一个咒语?它预示着好运还是不幸?她该引以为豪还是该惊慌失措?该满怀希望还是该心忧如焚?
在掠得诃额仑之后不久,也速该发动了对塔塔尔人的战争,并杀死塔塔尔的一个名叫帖木真兀格的首领。儿子刚出生不久,他返回营地,并给这个男孩取名为铁木真。因为草原民众认为人一生只有一个名字,这一名字的选择包含有多层次的象征意义。这一名字赋予这个孩子以个性、命运和定数。取名“铁木真”也许强调了蒙古人和塔塔尔人之间持续不断的仇恨,但很多学术的和虚构的讨论,都围绕着“铁木真”之名的准确含义,以及他父亲要通过这样的取名赋予儿子什么而展开。最好的暗示来自于也速该给他其他几个孩子取名的特征,这些孩子的名字有一个共同的词根。铁木真之后,在诃额仑相继生育的四个孩子中,小儿子名为帖木格,最小的孩子也是惟一的女儿取名为帖木仑。这三个名字似乎都有一个共同的动词根源“帖木勒(temul)”——该词根出现在几个蒙古语词汇中,意指向前冲、被鼓舞、有创造性的思想,甚至指带有幻想的飞跃。正如一位蒙古学者向我解释的,该词最好的解释便是:“正在纵情奔跑的马的眼神里,根本没有驾驭者。”
有关铁木真童年时代的细节描写,仅有很少的部分残存下来,然而即便是这些残存下来的少量描写,也并未表明他的父亲曾对他寄予过厚望。当他们向另一个营地迁移时,他的父亲曾意外地将他弄丢。泰亦赤兀惕氏族发现了他,他们的首领塔儿忽台——胖可汗——将他带回自己的家里,并且留他住了一段时间。后来,当铁木真势力变得强大的时候,塔儿忽台吹嘘道:他曾细心地关怀铁木真,并用仁慈的戒律来训练他,就如训练牛犊一样,这是牧人最珍惜的东西。我们不大清楚其中的具体细节和故事怎样开场,又如何收尾的,但最终,这个男孩和家人团聚了。或许是因为这位胖可汗归还了这个男孩,或许是铁木真一家加入了这位胖可汗的阵营。
铁木真人生当中所发生的另一件众所周知的事情,就是当他在按蒙古计岁法刚满九岁,而按西方计岁法仅有八岁的时候,他的父亲就带他去寻找妻子。父子俩前往东部的诃额仑家族,也许这是因为诃额仑希望她的儿子能娶她自己部落的女人为妻,或者至少是要他娶个了解她家族的女子为妻。然而,与诃额仑的初衷不同,也速该似乎想摆脱铁木真。也许是因为这位父亲意识到,将来会在他的两个儿子——铁木真和别克帖儿之间爆发争斗。别克帖儿是他的长子,是他的第一个妻子索济格勒所生。在这么小小年纪的时候就将铁木真带走,父亲也许是试图阻止斗争的完全爆发,因为这一斗争将会使他的家族陷于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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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速该仅仅带着一匹额外的、用于赠送给未来新娘父母的马,他需要找到一个愿意接受铁木真为劳力而为他们干几年活的家庭,以此作为对他们将女儿许配给他儿子的报答。对铁木真来说,这次旅行大概是他生平第一次冒险沿斡难河离开故乡。在不熟悉的地盘上是很容易迷路的,而且旅行者要面对来自野生动物、恶劣天气,特别是其他部族人三方面的危险。正如后来所发生的那样,父亲并没有将铁木真直接带到诃额仑的家族。他们沿着那条路前行,停留在一户人家里,那家人有个女儿,名叫孛儿帖,年岁仅比铁木真稍大一点。两个孩子明显地相互喜欢对方,而且双方的父亲也同意他们订婚。在学徒期,或者说在“家内役”期间,他的父亲期望铁木真能在亲家的监护下生活与劳动。渐渐地,这对已订婚的夫妇变得更加亲密。因为女孩通常比男孩大一点,就如孛儿帖与铁木真那样,她将给他传授适于他们两人的适时而又适度的知识。
在也速该离开铁木真之后的归途中,正好遇到一群塔塔尔人在一个营地进餐。《秘史》记载,也速该与他们共同进餐,然而他同时也明白,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作为塔塔尔人的敌人,早在八年前的战斗中,他曾经杀死他们的同族帖木真兀格。虽然他试图隐瞒,但还是有人认出了他,并对他秘密下毒。尽管毒性非常厉害,也速该还是设法逃离了塔塔尔人,并返回到他的家族所在地。随即,他立刻派人把铁木真接回来。铁木真丢下孛儿帖,迅速回到他临终父亲的床边。
等他返回家族营地的时候,父亲已经死了。也速该留下了两个妻子和七个不满十岁的孩子。那时候,铁木真一家仍寄居在斡难河沿岸泰亦赤兀惕氏族的屋檐之下。泰亦赤兀惕氏族已经支配了也速该最近三代的孛儿只斤氏家族。失去了能帮助他们打仗与狩猎的也速该,泰亦赤兀惕氏族认定这两个寡妇及其七个孩子已毫无用处。在斡难河沿岸残酷的生存环境中,泰亦赤兀惕氏族不可能给额外的九个人提供食物。
按照草原传统,协助也速该抢夺诃额仑的一个兄弟应该收继诃额仑。在蒙古的婚姻体系中,甚至在也速该与另一个妻子索济格勒所生的儿子之中,如果年龄足够大并且能赡养家庭的话,他就可以成为诃额仑理所当然的丈夫。蒙古妇女常常和已故丈夫家族内的更年轻的男人结婚,因为这给年轻人提供了拥有一位有经验妻子的机会,而不用给她的家庭提供一批精致的聘礼,或要求数年艰辛的“家内役”。虽然还是个年轻妇女,大概只有二十几岁,但对大多数男人而言,诃额仑已有太多的孩子需要抚养。作为一个远离故乡被掳掠而来的妻子,她既不能给未来丈夫提供家庭财富,也不能给他提供有益的家庭关系网络。
随着丈夫的去世,而且又没有别的男人愿意收留她,诃额仑一时处在泰亦赤兀惕家族之外,没人有任何义务去救助她。她很快得到消息说,她已不再是这个氏族中的一员了。蒙古人通常是通过食物分配的方式来象征亲戚关系的。这是在一个春季,当时,前可汗(俺巴孩)的两个寡妇老太婆,组织了一个祭祀祖先的年度典礼,他们没有通知诃额仑,因此他们不仅剥夺了她获得自身那份食物的权利,而且还剥夺了她在家族内的成员资格。从此,她和她的家庭只有自食其力,自我保护了。当泰亦赤兀惕氏族沿着斡难河向夏季牧场迁移的时候,他们试图留下诃额仑和她的孩子们。
根据《秘史》记载,当这个部族收拾营盘出发时,他们抛弃了这两个妇女和七个孩子,族人中仅有一位出身低微的老人站出来大声他们的所作所为。这一件事显然给铁木真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一位泰亦赤兀惕人怒吼着走到老人身旁,斥责他并没有权利指责他们,并在转身离开的时候,将老人刺死。不到十岁的铁木真看着眼前所发生的这一幕,据说他曾冲上前去,试图救助这位快要死的老人;但他无能为力,只是带着悲痛和愤怒,含泪作别。
诃额仑早在十年前期间就表现得非常镇定自若,面对眼前的这次危机,她表现得同样坚强有力。她做了一次激烈而又带有挑衅性的最后努力,希图使泰亦赤兀惕人因羞愧而带她们一起离开。当泰亦赤兀惕氏族弃营地而走时,诃额仑骑马持鬃,挥舞着她已故丈夫的精神之旗,去追赶那群抛弃他们的人。高举过头顶的精神之旗在空中迎风飘扬,她骑马环绕着这群正要离去的族人。诃额仑在泰亦赤兀惕部落前挥舞着去世丈夫的精神之旗,这不仅仅只是在挥动着丈夫的象征,而更是在展示其丈夫的真实灵魂。在他的灵魂面前,他们确实感到羞愧,而且还担忧可能遭到神的报应,因此他们暂时返回营地。但是,在夜幕降临的时候,他们带着家族的牲畜,一个个偷偷溜走了。在这样的冬季,这样做几乎是将两位寡妇和七个孩子置于死地。
然而,这个家族并没有消亡。经过诃额仑巨大的努力,整个家族得以顽强地生存下来。正如《秘史》记载的,为养活五个孩子,她盖住头,卷起裙摆,日夜沿河奔波,寻找食物。她采拾小果类,并用一根杜松树枝来挖掘生长于河边的植物草根充饥。为养活家人,铁木真以磨锐的兽骨为尖器,制作木箭,在草原上捕捉鼠类,他还将母亲缝纫用的针弄弯,制成鱼钩钓鱼。随着孩子们渐渐长大,他们所获取的猎物也越来越大。在距此五十年之后,曾拜访过蒙古人、并且撰写过最早一部有关铁木真生涯著作的波斯编年史家志费尼,他在书中写道,这个家族“穿着用狗皮和老鼠皮制成的衣服,而且他们的食物就是那些动物的肉,以及其他无生命的东西”。不管准确与否,这种描写还是表现出了那些处在饥饿边缘、被社会所遗弃之人绝望而无助的挣扎。就像他们周围的其他部落一样,他们过着几乎与动物一样的生活。在生存环境如此恶劣的地带,他们的生活水平比草原上最低的生活水准还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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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被驱逐的孩子,是怎样从如此低微的地位而成长为蒙古人的大可汗的呢?通过考察《秘史》中有关铁木真进入成人期的叙述,我们找到了有关这个强悍角色的极为关键的线索,在塑造其性格特征及其走向权力顶峰的过程中,那些早年留下的创伤事件必定起了重要的作用。他的家族所经受的悲惨境况,慢慢地影响到他那意义深远的决定:藐视草原上严格的社会等级结构,向命运发出挑战,并且依赖于值得信赖的伙伴,以这些人作为主要的支持基础,与他们、而不是与自己的家族或部落结成联盟。
第一个强大的联盟,是跟一位比他稍长的名叫札木合的人联合而成的。札木合的家族多次扎营在斡难河沿岸、靠近铁木真家族的地方,而作为札只剌惕氏族的成员,他们又与铁木真父亲的氏族具有远亲关系。在蒙古人的观念中,血族关系凌驾于所有其他社会原则之上。任何处于血族关系网络之外的人,自然就是敌人,血缘越近,关系就越近。铁木真跟札木合是远亲,但他们希望更亲近,于是就结拜为兄弟。在他们的孩提时代,铁木真和札木合曾两度盟誓保持永久的手足情谊,按照蒙古传统,他们成为血亲般的兄弟。这一命中注定的友谊事迹,以及铁木真人生早期的一些关键件,揭示出很多的细节。它们反映出铁木真从逆境中崛起以及整合各种资源的非凡能力,他极其需要那些资源,以便能最终平息主导着当日草原的部落战争。
铁木真用青少年时期的大部分时间来帮助维持家族生存。铁木真和札木合在斡难河上所玩的游戏,在所有有关这位后来成为伟大征服者的男孩一生的记载里——是惟一提及,并且众所周知的轻松娱乐。铁木真与札木合第一次誓言彼此忠诚时,他才十一岁。两个孩子交换小物品作为誓言的象征。札木合给铁木真的是一个雄獐的指骨,而铁木真给札木合的是一块镶嵌有小片铜块的、来自远方的珍宝。第二年,他们交换了成年人之间歃血为盟的礼物——箭头。札木合将两块洞穿的小牛角作为响箭送给铁木真,同样,铁木真也送给札木合一个用柏木精心制作成的雅致箭头。正如一代代猎人们所做的那样,铁木真很早就知道如何使用能发出哨响的箭头进行秘密交流。这种通过声音交流的方式,其他人容易忽视,完全不能辨认。
作为第二次宣誓仪式的组成部分,男孩们通常要歃血为盟,以此达到心灵相通。《秘史》引用札木合的话来说明铁木真和札木合之间的情形,两人彼此誓言永不相忘,并且一起吃下“难以下咽的食物”,但无法得知那到底是什么。伴着誓约,两人成为“安答”(andas),这一联合被认为比血族兄弟间的关系还要牢固,因为“安答”是可以自由选定他们之间的关系的。札木合是铁木真人生中仅有的一位“安答”。
在随后的那个冬季,札木合的氏族并没有返回到斡难河沿岸靠近铁木真家族的那个地方,而且在接下来的数年里,彼此也毫无音信。然而,这一童年时期铸就的联盟,将是铁木真后来问鼎草原的路途上最主要的财富,同时也是最主要的障碍。
不同于和札木合共处时的亲密无间,在家里,铁木真时常为异母兄长别克帖儿的强压而愤恼,随着两人渐渐地长大,兄弟间的敌对情绪越来越剧烈。通常,严格的等级划分支配着蒙古牧民的家庭生活,现今仍是如此。面对家常便饭般的来自猛兽与恶劣气候的威胁,蒙古人形成了一种孩子须绝对服从父母的制度。父亲要是不在,无论为期仅几个小时或几个月,他的角色便由长兄担当。兄长有权力支配各项行动,分派任何任务,处置任何他所喜欢的东西。兄长行使全部的权力。
别克帖儿稍长于铁木真,父亲被毒死之后,他渐渐地开始行使最长男性成员的特权。仅从《秘史》里的叙述就可以了解到,铁木真的愤恨,是在一件起初看来微不足道的小事中爆发的。别克帖儿抢夺了铁木真打中的一只云雀。别克帖儿本无须其他理由就可得到它,而不必以家长的姿态强行这样做;果真如此的话,他就可以很好地处理此事,而不会用自己的权力来欺负铁木真。那之后不久,铁木真和他的亲兄弟哈撒儿与他们的异母兄弟别克帖儿和别勒古台一起,坐在斡难河边钓鱼。铁木真钓到一尾小鱼,但被别克帖儿和别勒古台夺去。愤怒与失望交织在一起,铁木真和哈撒儿跑回到母亲诃额仑身边,向她申诉。然而,诃额仑不是站在自己的儿子一边,而是站在别克帖儿一边,她告诫他们,应该谨记在心的,是曾经抛弃他们的敌人——泰亦赤兀惕人,而不是与兄弟失和。
诃额仑一直支持别克帖儿,这使铁木真难以忍受。作为长子,别克帖儿不仅对弟弟们颐指气使,而且还扩大特权,包括除生身母亲之外,对父亲其他遗孀在性方面的使用权。作为寡妇,诃额仑没有被已故丈夫的兄弟所收纳,她的最可能的伴侣将是别克帖儿,因为他是由诃额仑丈夫其他的妻子所生。
在这个家庭关系极度紧张并暗藏分裂危机的时刻,诃额仑愤怒地向自己的儿子讲起阿兰豁阿的美丽传说。阿兰豁阿是蒙古人的女祖先,她在丈夫去世后还生了几个儿子,而且和一个养子生活在一起。这则美丽传说的含义是显而易见的:别克帖儿长大后,诃额仑将接受他作为丈夫。因此,无论从哪个方面讲,别克帖儿都是一家之主。然而,铁木真决不能忍受与别克帖儿共处在这样的局面之下。因别克帖儿问题而与母亲出现感情冲突之后,铁木真用一种在蒙古文化中深具强烈冒犯性的手势,甩开门帘,愤怒地夺门而去,弟弟哈撒儿也接踵离去。
两兄弟发现别克帖儿静静地坐在一座小山上,眺望草原,他们就穿过草地小心地接近他。铁木真授意家中最好的射手哈撒儿从小山前面直接挺进,而他本人则爬到小山的背后。他们蹑手蹑脚地接近别克帖儿,就像是打猎时潜近正在休憩中的小鹿或正在吃草的瞪羚。当他们接近到易于攻击的范围内时,就悄悄地搭箭上弓,随即,带着抽出的箭,猛然从草地中冒出。别克帖儿并没有逃跑或试图自卫,在弟弟们面前,他不愿屈尊就范,露出怯意。他用铁木真母亲一样的话劝告他们,他们真正的敌人是泰亦赤兀惕氏族,据说他曾这样说道:“我不是你们的眼中钉、哽中刺,没有我,你们除了自己的影子外,就没有伙伴。”他盘腿而坐,等待着他们的慢慢靠近。别克帖儿清楚地意识到前头的命运会如何,但他仍未反抗。相反,他向他们提出了最后的要求,请求他们饶恕他的亲弟弟——别勒古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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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与他保持有一定的距离,铁木真从背后攻击,哈撒儿从正面进攻,他们将箭直接射向别克帖儿。他们没有动手处理他,担心沾染到遍地流淌的血,就转身弃别克帖儿而去,让他一人孤独地死去。《秘史》的作者并未叙述他是立刻死去,还是鲜血流尽而慢慢死去。按照蒙古传统,提及鲜血和死亡是触犯禁忌(taboo)的,但是这次谋杀被认为对铁木真的人生是非常重要的,因此记载甚详。
铁木真和哈撒儿一回到家里,据说诃额仑马上就从他们的表情中猜到了他们的所作所为,她冲着铁木真厉声大叫:“破坏者!破坏者!你一出生,手中就握着一块凝血。”并转身责备哈撒儿:“你就像是一条咬着自己胞衣的野狗。”她冲着铁木真喷发着歇斯底里般的愤怒,在《秘史》里是用全篇最长的几段独白之一表达出来的,诃额仑不断地辱骂,并将她的儿子比作野兽——“像攻击的豹子,像失控的狮子,像吞噬被捕食动物的怪兽。”最后,她筋疲力尽,不断地反复述说着别克帖儿早前的警告,好像是咒语一般:“现在,你除了自己的影子外,就没有伙伴了。”
如此年纪轻轻,铁木真就已经以命相搏,这不仅仅是为了荣誉或威望,而是为了赢得胜利。他潜身靠近自己的兄长,就像在捕猎一只动物,正如后来他所显示的天才一样,他将狩猎的技能转变为战争的策略。将更好的射手哈撒儿置于前面,而将自己置于断后的位置,这同样也显示出他的战略才智。就像一匹必须在任何竞赛中都处于领头位置的马,铁木真决心要做个领导者,而不仅是追随者。为了获得首要的地位,他要证明自我:打破传统,反抗母亲,并且要除掉任何挡住他前进道路的人,即使是他自己的家族成员。
虽然谋杀别克帖儿使铁木真从他异母兄弟的掌控中解脱出来,但他触犯禁忌的行为,将家族推到了巨大的危险处境。他们不得不立即逃离该地。按照蒙古传统,他们将别克帖儿的尸体抛于旷野,任其腐烂消亡,只要那里仍可能留有任何别克帖儿的痕迹,就会避免再回到那个地方。正如别克帖儿和诃额仑曾经过的那样,铁木真现在才发现,除了自己,已没有了保护者或盟友,而且自己不久也会被捕捉。他是一家之长,但也是作为一名陷于险境的背叛者。
直到这个时候,诃额仑的家族还是一群被驱逐的群体,只不过不是作为犯罪者。谋杀事件改变了所有的一切,并且使任何人都有借口对他们穷追猛打。泰亦赤兀惕人自认为是斡难河上的贵族世系,因为铁木真在他们的领地杀了人,他们就派一部分勇士去严惩铁木真,并阻止他下一步的所作所为。由于在空旷的草原上无处藏身,铁木真逃向安全的山区,但追捕者还是逮住了他。泰亦赤兀惕人将他带回大本营,想在那里设法摧垮他的意志。他们用一种像牛套一样的枷将他锁起来,那样就使他只可步行,但双手不能动弹,使得他无法靠自己进食甚至喝水。每天都有不同的家庭来承担看护他的职责。
泰亦赤兀惕群体中有几户从属的家系,也是在战争中被俘的,作为奴仆和他们生活在一起。铁木真作为囚犯就是被移交给这些奴仆家族看守的。与蔑视他的泰亦赤兀惕人不同,他在这些家族中得到同情和安慰,晚上的时候他们将他带到帐篷内。这些人在泰亦赤兀惕首领看不见的情形下,保护着铁木真,他们不仅分与他食物,而且《秘史》里还强调了一段情节,一位老妇人细心地护理他的伤口——那是被枷嵌入颈脖所致。这个家族的孩子们也劝说他们的父亲抗令行事,夜间移开枷锁,让铁木真休息得更舒适。
有关铁木真从这种难以忍受的境地里逃脱出来的故事,进一步展现出他的性格特征,这一性格特征将深刻地影响着他今后的崛起。有一天,趁着泰亦赤兀惕人都烂醉如泥,而铁木真又恰巧被一位呆头呆脑、又身体孱弱的年轻人看守,他突然急转身,猛烈地摇动枷锁,朝看守者的头部打去,将其击倒。戴着枷锁徒步穿越草原是必死无疑的,他没有那样做,而是躲到了河边附近的草丛中。不久搜索马上就开始了,很快他便被曾善意相待过他的那家主人发现。老人并没有鸣响警报,相反却提醒他趁夜幕降临的时候逃走。天黑之后,铁木真离开那条河,但并没有急于逃走。他慢慢地朝老人的帐篷前行,并走了进去,对于这个家庭而言,这是极为惊骇和危险的。冒着全家人生命的危险,不太情愿的主人还是给他卸下了枷铐并烧毁了它。第二天,他们将铁木真藏在一堆羊毛里,泰亦赤兀惕人那时正在继续追捕他。那天夜里,他们将铁木真送走,尽管贫穷,他们还是煮了羊肉来款待他,并送给他一匹马。骑着那匹马,铁木真设法躲过追捕者,长途跋涉逃回母亲那遥远而又孤立的营地。
对于一个贫穷的家庭来说,能冒险相助一个陌生人并送给他如此贵重的东西,说明铁木真必定有某种特别的吸引力或能力。同时,这个地位卑贱的家庭必定也对他留有很好的印象。与他有较近血缘关系的泰亦赤兀惕氏族,曾经抛弃过铁木真的家族,听任其自生自灭,现在又急切地想除掉他。与他没有血缘关系的另一个家庭,却甘愿冒死相助。这一事件灌输给铁木真的不仅是对位居更高阶层者的不信任,而且还有对某些人——即便是那些自己氏族之外的人——的信任,他们的确值得信赖,甚似家人。在其后的人生之路中,他主要是通过他们自己的实际行动来判断他人,而不再根据他们的血缘纽带。这是草原社会里一种带有革命性的观念。
蒙古的口头传说和原始资料认为,铁木真一生仅有这样一段短暂的被俘和被奴役的时期,但当代中国编年史家的著述却认为,铁木真在被奴役中度过了超过十年的时间。他可能多次被奴役,或者说这一事件持续的时间,也许比《秘史》中所显示的时间要更长。有学者认为,如此长的奴役时间,正好解释了有关他童年时期明显缺乏详细资料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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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以后,这段被奴役的时期,对成吉思汗来说是耻辱的;但甚至更重要的是,对于曾经奴役过他的那些家族的后代来说,提及此事将是极为危险的。事实上,每个与奴役事件有关的人都非常清楚,对这一事件要保持缄默;而且,尽量缩短铁木真的这段被奴役的时间,将会更符合蒙古人的情感,这种情感要求只可稍涉负面的东西,与此相反,要强调铁木真英勇的逃逸。
铁木真早年的诸多危机似乎都已被抛诸身后,家族里的所有孩子都已长大,在某个方面发挥着作用。除弟弟们外,铁木真家族吸收了其他两个年轻人。博尔术是在一次与铁木真的偶然相遇之后加入到那个家族的,当时铁木真正在追寻的马匹;而者勒篾显然是被他父亲交给铁木真的,尽管《秘史》对此并未加以解释。加上这两个外来者,该营地由七个十来岁的孩子所组成,他们一起狩猎,并守护着这个群体的安全。除了他的新娘孛儿帖,铁木真家族还包括他的妹妹和三个年长的妇女:母亲诃额仑,是位女家长;索济格勒也是女家长,她是铁木真异母弟别勒古台的母亲;另一位被收容的来历不详的老妇人,也和他们呆在一起。
按照《秘史》记述,铁木真更倾向于只作为这个亲密无间部落的领导者,但是,在周遭部落互相攻伐、变化多端的世界里,并不可能允许存在田园牧歌式的生活。如果时间的车轮倒转数百年,我们便很容易发现连续好几代,草原部落一直在进行着相互间无情的劫掠。往昔的犯罪记忆仍然存留着。部落内部任何家族所受的伤害,都可当作是一种报应,而且,即便是很多年以后,也可当成是报复袭击的一个借口。在这个混乱频仍的世界中,不管人们生活的地方多么偏僻,也没办法摆脱大家的注意,铁木真家族也不例外。
尽管他的家族已经遭受磨难,但十八年之后,当年曾被人从自己手里夺走了诃额仑的篾儿乞惕部落,对于这件耻辱之事仍耿耿于怀,他们决定设法复仇。篾儿乞惕人并不要求归还寡妇诃额仑,她已经为拉扯五个孩子而变得苍老不堪。他们觊觎的是铁木真的年轻新娘孛儿帖,掳掠孛儿帖可以当作对铁木真父辈劫夺诃额仑的一种报复。铁木真如此狡谲地与汪罕建立的联盟,在他对这一危机的反应中,显示出了决定性的意义;而篾儿乞惕人的挑战也将是一场具有决定性的争夺。这一争夺将铁木真推上了成就伟大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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