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道•经世•求真:西学东渐与晚清学风嬗变(二)
为学在于明道,对后世学人言行影响至大。清人章学诚曰:“盖学问之事,非以为名,经经史纬,出入百家,途辙不同,同期于明道也。”传统学者的典型理念,便是强烈的“明道”意识“夫学以明道也,不明其道而摭古人之词,则经史子集之于时文,亦藏、榖之亡羊耳。”[①]读书人的求学理念,就是“学以明道”。许宗彦《原学》对此作了精辟阐述:“古之所谓学者,将以明道而行之也。所谓道者,内足以善其身心,外推之国家天下而无弗达,民咸被其利,可文可武,可经可权,莫有窒于行者;明于造化,察于事变,洞于人情,以闲则止,以建则立。”[②] 学术研究的目的,不在求知,而在明道,明道之法,首先在于学会做人,做人的基本功夫便是修身。以清代学者为例,孙奇逢云:“学问之事,只是要求自得。”[③]张履祥云:“儒学之学,修身为本。”[④]程瑶田曰:“学也者,学为人才,学为人臣,学为人弟,学为人友之道也。”[⑤]他又云:“道载于艺,故必于艺中而得其道。得其道,然后可以尽伦;得其道,然后可以尽职。尽伦尽职,则德修于身,而可以据于德矣。伦无不尽,职无不尽,则仁全于心,而可以依于仁矣。”[⑥]
传统读书人强调读书,但读书目的在于明道,在于修身,故特别注重德行修养,强调读书是为了“学”圣人仁义之道,完成人格。洪亮吉云:“夫心术者,学术之源也。心术不正,而欲其学术之正,不可得也。学术不正,而欲其徒之必无背其师,不可得也。”[⑦]学术之本在修身,在一己之得。方东树云:“天下皆言学,而学之本事益亡。本事者何?修己治人之方是已。舍是以为学,非圣贤之学矣。古者修己之学,学处贫贱而已,学处患难而已,学处富贵而已,学处死生而已。”[⑧]学之目的在做人。贺熙龄:“古人之学,学所以为人而已。圣贤之千言万语,垂世立教者,无非望人各正其性情,各敦其伦理。”[⑨] 传统读书人强调明道修德,实际上便是将明道修德作为目的,而将研讨学术作为达此目的之手段、工具和途径而已。故“明道”之目的必然要通过“经世”之手段以成。重视明道修德,必然要讲求经世之学,从而走向“学术经世”。清人魏禧曰:“读书所以明理也,明理所以适用也,故读书不足经世,则虽外极博综,内析秋毫,与未尝读书同。经世之务,莫备于史。”[⑩]汪中亦云:“中尝有志于用世,而耻为无用之学,故于古今制度沿革,民生利病之事,皆博闻而切究之,以待一日之遇。下至百工小道,学一术以自托。平日则自食其力,而可以养其廉耻。即有饥馑流散之患,亦足以卫其生。”[11]姚莹致吴岳卿书云:“夫读书不通大义,与不读同,为学不发古人,与不学问。二者不可不择也。古之学者不徒读书,日用事物,出入周旋之地,皆所切究。其读书者,将以正其身心,济其伦品而已。身心之正,明其体;伦品之济,达其用。”[12]明道之学与经济之学是相通的。正因明道之学与经世之学有如此密切的关联,故像刘古愚、吴汝伦、陈黻宸、孙诒让、朱一新等晚清大儒多倡经世之学,并由经世之学接受西学新知。故晚清经世之学的兴起,是传统读书人“明道”理念的反映,也是其“学术经世”思想的体现。中国传统学者注重明道修德,注重经世之学,而不注重纯粹学术的传统和学术理念,自有其合理性。在经世、求用、致用的理念支配下输入西学实用部分——格致学、法政学等等,也是非常自然的事情。梁启超云:“学也者,观察事物而发明其真理者也;术也者,取所发明之真理而致诸用也者。”[13]因此,学术具有“求真”与“致用”两种特性。王国维亦将知识分为理论知识和实际知识:“一科学如数学、物理学、化学、博物学等,皆所谓理论之知识。至应用物理、化学于农工学,应用生理学于医学,应用数学于测绘等,谓之实际之知识。理论之知识乃人人天性上所要求者,实际之知识则所以供社会之要求,而维持一生之生活。”[14]西学作为一套完整的知识体系,同样具有“求真”与“致用”两种特性。西学有“实用”层面的“术”,也有其“理论”层面的“学”。经世学风下输入的西学,多为实用层面的“术”,而非理论层面的“学”。随着戊戌以后西学理论层面的“学”之大规模输入,晚清学人对西方科技背后的科学精神和科学方法有了更深入的理解,对西学“为知识而知识”的本质有了更多体悟:不仅经世致用之学风与西学这种“求真求知”精神不合,而且传统学者“明道”、“修德”的理念,也与近代西方“为学术而学术”、“为知识而知识”的理念相异。西学输入后,中国学术所要建立的新“学界”,必然是像西方近代学术那样具有独立自主精神的“学术社会”。无论“经世致用”,还是“明道修德”,均将学术视为手段和工具,难以承担建立新“学界”的使命。为此,必须摈弃这种以学术为手段的“致用”理念,将学术本身当成目的,树立“为学术而学术”的“求真求是”精神,方谈得上建立纯粹的“学术社会”。对西方近代学术有着较深体悟的严复,看到了西方近代学术独立发展的趋向,主张学术与政治分离:“国愈开化,则分工愈密。学问政治,至大至工,奈何其不分哉!”政治与学术分离的第一步,是将“治学之材”与“治事之材”分开,学问名位与政治名位分离:“名位必分二途:有学问之名位,有政治之名位。学问之名位,所以予学成之人;政治之名位,所以予入仕之人。”[15]王国维、章太炎在批评晚清今文经学“致用”观念时,亦倡导将学术与政治分开,反对将学术视为政治的手段和附庸,而要维护学术自身的独立地位。其云:“学术之所争,只有是非真伪之别耳。于是非真伪之别外,而以国家、人种、宗教之见杂之,则以学术为一手段,而非以为一目的也。未有不视学术为一目的而能发达者,学术之发达,存于其独立而已。然则吾国今日之学术界,一面当破中外之见,而一面毋以为政论之手段,则庶可有发达之日欤?”[16]这无疑是晚清时期倡导学术独立的最经典之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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