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语领袖与圣人迷信
当代中国的知识分子到底是反迷信的主体还是迷信的温床?中国知识分子有没有个体立场?进而中国知识分子有没有坚守个体立场的能力和意志力?我们许多“文化先锋”貌似独立,其实骨子里传统的东西依然深深地诱导着他们,四处寻找依托。今天,这种依托对象有所改变,有的找到了宗教绝对;有的找到了世俗的道德绝对;有的找到了历史绝对。更多的知识分子则是栖居在他们的话语领袖鲁迅的身体里,这是一种话语领袖迷信。这种鲁迅迷信在中国当代经历了数次高潮,最近的一次则从上世纪90年代中期人文精神大讨论开始,至今一直没有退潮。
文人喜欢迷信他们的圣人,如果说中国传统文人的圣人是孔子,几千年来这些传统文人的工作一直就是就是注释、诠解他们的圣人孔子的思想和言论;而中国当代人文的圣人则是鲁迅,他们无论说什么都会不由自主地想到鲁迅,在鲁迅面前,他们永远是下跪着的,瞧瞧他们吧,称呼鲁迅,他们竟然直接就用“先生”,在他们的意识里“先生”就是鲁迅,而鲁迅就是“先生”,不仅仅是他们的先生还是整个世界的先生,这是多么让人恶心,让人感到荒谬的称呼啊。
1949年以后中国有好些神。鲁迅是其中特别的一个,而且是一根线索。当代“人文知识主义”分子,若要真正地研究一下他们精神资源,几乎无一例外地都可以找到他们的祖师爷鲁迅那里,他们只不过是鲁迅的话语鹦鹉而已,他们说得越多,他们对鲁迅这个话语领袖的迷信就暴露得越多。20世纪已经过去,反思20世纪中国知识分子走过的历程,鲁迅是一个无法回避的对象。49年以后他成了文化领域“最坚定”、“最正确”、“最伟大”的代名词,文革中他更是到了神的地位,知识分子必须通过鲁迅来说话,用鲁迅语录、鲁迅文本来说话。文革后,人们依然没有忘记鲁迅,鲁迅不是象某些人所预期地那样会失去崇拜,而是崇拜者更多了,面对市场经济带来的精神失范人们再次想起了鲁迅,如“人文精神大讨论”。当代中国知识分子的心目中,鲁迅已成为一个理念。仿佛居于鲁迅当中或者自居于鲁迅的对立面,人们就占有了某种力量,占有了某种武器,说话就仿佛有了底气。鲁迅似乎成了一个救星,当人们碰到无法解决的问题时,就拉出鲁迅来讨论一番。在鲁迅面前当代人是焦虑的,或者可以说鲁迅是当代知识分子的核心焦虑之一。鲁迅已经成了一个“千面郎君”,他时而是体制的工具,左翼的利剑,时而是右翼的武器。就此我们说鲁迅身上已经拥有了个人迷信所需要的一切要素。
当代中国知识分子,尤其是市场经济以来的中国“人文主义派”知识分子,对鲁迅依赖有两个方面,一方面是鲁迅的独战多数的人格,一是鲁迅独特的颠覆主义的话语系统,中国知识分子没有自己的话语,没有自己独特的思想立场,话语方式,只有借鲁迅说话,这是一种本质上的欠缺。在这方面,本应成为反迷信的主体的知识分子恰恰没有履行他们的使命,而是相反,他们自己倒是首先成了迷信的温床。中国知识分子常常有一种的冲动,在历次政治领袖造身中有他们的身影,而对他们自己,则是制造话语“神”鲁迅,“神化鲁迅”,把鲁迅变成神,然后居住在神里面。这些所谓的知识分子一直都在批判民众的迷信和盲从,实际上知识分子自己没有看到迷信鲁迅的时候自己也犯着同样的错误。
鲁迅是中国20世纪最伟大最富于影响力的作家、思想家,他的影响大到试图否定他的人也不得不肯定他,大到与他没有关系的人也要与他攀上关系,他的魅力是经久不衰。他是一个百宝囊。不同时代的人们,同一时代抱着不同目的的人们都可以在他的身上找到各自想要的东西。中国现代以来,中国当代的文学知识分子与鲁迅都有着这样或那样的千丝万缕的联系。现今鲁迅更成了某些知识分子的一个角色假面,一种身份姿态。文革中鲁迅成了毛泽东以外唯一一个印了语录本的人,他是意识形态唯一允许的文学话语,借鲁迅说话成了文学知识分子的一个不得已的职业本领,最终也成了他们的无意识中的一个本能,谁想在这个领域里说话谁就得戴上鲁迅这个假面,用这个姿态。上世纪80年代,政治权杖悄悄地隐退,但是,鲁迅这个名字不但没有象一些海外学者所预言的那样被其他名字取代或者成为冷嘲热讽的对象,相反,他依然占据着文学知识分子的话语中心,他魅力不减甚至更盛,新启蒙运动中,“启蒙家鲁迅”成为新启蒙话语的一个中心语项。90年代中期以来新一轮鲁迅热又再度兴起。近年,中国知识分子的鲁迅姿态的一个重要走向是道德理想主义。在这一部分知识分子那里鲁迅在历史上那种著名的“否定者”形象成了反抗市场经济下人的精神堕落的理想偶像,鲁迅式的愤世嫉俗成了他们精神寄托。他们在鲁迅那里找到的不是“革命家”鲁迅,也不是“启蒙者”鲁迅,而是别一种英雄--目光冰冷透骨、精神漆黑如夜、以诅咒对待庸众的愤世嫉俗者,文学知识分子在鲁迅那里寻找的是一个反抗投降(无论是在物欲还是在其他压力)的孤独的勇士。张炜在《拒绝宽容》一文中说:“我怀疑他们在用这一独特的方式为自己不够磊落和体面的昨日辩解。”“我绝不宽容,相反我要学那位伟大的老人。‘一个都不宽容’”。“那些言必称‘宽容’的人还是先学会‘仇恨’吧!”此外尚有李锐的《虚无之海,精神之塔》、张承志的《致先生书》等等。在这一脉鲁迅的意义类似于柏拉图所说的理念,当人们在现实中感到怯懦,感到有什么东西难以抵抗时,人们就开始怀念他,通过怀念他,人们居住于他的乌托邦里,而人们在似乎是分享了鲁迅这个“理念”重新获得一种鲁迅“姿态”之后才重新成为知识分子,获得在这个“污浊的”世界上存在的勇气,获得“以一人之力和整个世界为敌”的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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