朵乡长养猪
在我们乡下,养猪还一直用的是土办法。即抓一个猪崽儿来,丢在院内石头砌成的猪圈里,一天两顿喂给泔水剩饭以及打碾加工粮食后剩下的副产品——豆花麸皮什么的。有啥喂啥,不讲究营养搭配和全价配给(说实在的,没有条件也不懂)。这猪崽就开始慢慢往大里长,一年或是十个月后,如果不出什么纰漏,总能长成百八十斤的大肥猪,过年过节时变成了人们盘中的美餐。
听说外地人们养猪都变成了规模化养殖,三四个月时间小猪就变成了大猪。庄嫂弄不明白人家用的是啥办法。她做过实验,一头小猪,从小到大,全喂给粮食,要长成大猪,最快也得八个月时间。按猪一天要吃两公斤粮食算,就要吃掉差不多六百公斤粮食,实在有些不划算。
庄嫂是柏龄村有名的养猪户,猪圈里常年有四头老母猪给她轮番下崽。她是以卖猪崽为主赚钱的,如有卖不掉的猪崽,就留下养成肥猪出售。她卖给人家的猪崽儿,总是肥嘟嘟胖乎乎的,肯吃食长得快,一副憨态可掬的样子。因而她的猪崽热销,很受村人欢迎。这两天,又有一窝猪崽要出售了。庄嫂将这个消息散布了出去。
不知怎么搞的,这两年,城里人们又喜欢吃乡下土法喂养的猪的肉了。说这是土猪肉,味道足,香浓味美。因而价钱上往往比那种快速养大出栏的猪的肉要贵上四五块钱。有此利好因素,庄嫂的养猪业就有蓬勃发展的趋势了。
柏龄村隶属碗河水乡,这两天,乡长朵思民正在柏龄村深入群众搞调查研究,听到这个消息就在村长的陪同下到庄嫂家来,要实地调查研究一番庄嫂养猪的情况。
庄嫂家坐落在村南头一处向阳的山湾里,离村子稍远,相对独立一些。石头砌的院墙显得结实厚重。院门口向左就是一条闪着亮光的小河。来到庄嫂院门口的朵思民乡长在早晨的阳光里,眯眼向远处看过一遍周围的风景,向身边的村长说:不错嘛,这环境!?腰弯得像虾米一样的村长将腰又弯了两下,鸡啄米似的点着头说:就是,就是。
朵乡长不满地斜视他一眼,眼神里多少含着点睥睨的意思,随即释然,享受地晃了晃肩头上挂着的黑泥大衣,转身昂然步入庄嫂的院门,虾米村长紧忙跟在他的身后。
朵思民是一位身材敦实粗胖的中年人,腆着肚子走路的神态威严又不失稳重。红润胖大的脸,粗黑的眉毛下是一双褐黄色的眼珠有些突出的大眼睛,闪着犀利而有些戾狂的光。这双厉害的眼睛使他的属下见他时每每有害怕慌乱的感觉。
庄嫂听到院里的动静,赶紧迎了出来,一边在大襟天蓝衫外衣腰间勒着的月白围裙上擦手。这是一位干净利索的乡村妇女,略显长的脸上一双细长的黑眼睛。看到是朵乡长走进院里,显出一丝惊慌吃惊的表情,说朵乡长啊,你怎么来啦!
朵思民向她点点头,脸上挂上亲切的笑容,说我来看看你呀。听说你养的猪好!说着伸出手去,要和庄嫂握手。
庄嫂将手在围裙上擦了又擦,犹犹疑疑地伸出手去和他相握,一边有些羞涩的在嘴里说:哎呀乡长呀!我的手可脏呀······朵思民握着她的手上下摇了摇,又用左手拍着庄嫂的手背说:脏怕啥呀,这就是劳动人民的本色嘛!我就喜欢握这样的手!这样的手握着叫人心里踏实呀!说着仰脸哈哈哈笑了起来。庄嫂也跟着抿嘴而笑。虾米村长笑得最大声,连眼泪也流了出来,被朵乡长回头狠狠瞪了一眼,他立刻将响亮的笑声吞进了肚子,不笑了。
朵乡长说:猪圈在哪里,走!看看去。庄嫂就领着他们向院子一头的猪圈走去。
庄嫂石头院墙下的猪圈被隔成了六个方格子,分养着四头老母猪,六头育肥猪和断奶准备出售的十几个猪崽子。朵乡长站在矮墙边低头看圈里喂养得圆滚滚的猪们,不断地点头说好,又问了些有关饲料饲养方面的问题,最后站在了猪崽圈墙边。圈里的十几个猪崽子全是白色的,短毛下透出红润的体色,肉呼呼的。看到有人来看它们,在猪圈里瞪着圆溜溜的黑眼睛兴奋地看着人们的脸,忽然掉头蹦着圈儿撒欢,显得健壮可爱。圈里垫了一层新鲜湿润的黄土,显出干净清爽。朵乡长看了一会儿,问庄嫂:听说这些猪崽儿要卖?庄嫂点着头,说是呀,我主要还是卖猪崽儿。
嗯,我也想买两头养,能行吗?
哎呀乡长哎!你······你不是说笑话吧?你工作那么忙······
有啥办法!我也要向你学习哩,——我买回家去让老婆养。
行!行!当然行!那,朵乡长,你挑两只吧!我给你抓。庄嫂热情地说。
朵乡长在院里柴垛上折了一根白杨树枝,来到猪崽儿圈边,端详了一会儿,用树枝指定了两只猪崽儿。庄嫂敏捷地跳进猪圈躬身一扑,抓住了两只猪崽儿的后腿,提溜着出来,要找个筐子给朵乡长装。朵乡长却摆手制止了她。他对庄嫂说:别忙着装,你做个记号,放回圈里,先养几天。我过几天再来抓走。庄嫂听了依他的话办理。朵乡长又问猪崽儿的价钱,庄嫂客气说:朵乡长啊,你为人民群众操烂了心!这两个猪崽儿,我不要钱!朵乡长口气坚决地说:那哪能行!不拿群众一针一线,历来是我们当干部的光荣传统,我不能带头搞破坏呀!说着掏出了两百元钱,硬塞到庄嫂手里,领着村长迈开大步走了。
庄嫂拿着那两百元钱,站在院里,望着朵乡长远去的壮实背影,嘴里喃喃地说:到底是乡长啊!觉悟高!不像村里干部······
隔天虾米村长拿来了一张救济款发放表,让庄嫂在上面按了红手印。
庄嫂的这窝猪崽儿被人们抓完了,圈里就剩下朵乡长的那两头,庄嫂天天给它们喂食,心疼空耗去的粮食,盼着朵乡长快点来将它们抓走。但朵乡长似乎将这件事忘记了。过了一个多月,猪崽儿长大了许多,仍不见朵乡长来抓走猪崽。庄嫂十分着急,只好来找虾米村长给朵乡长捎话。过了几天,虾米村长给庄嫂捎回话来,说了朵乡长的歉意。又说朵乡长说了,他工作忙,腾不开身子,就麻烦庄嫂再养两天,自己有空就快快来抓走。
又过了三个多月,仍不见朵乡长的影子,庄嫂多次捎话,总不见回音。望着圈里已养成半大的两头猪,庄嫂不觉叹了口气。
转眼又过去了三个多月,一日,朵乡长深入人民群众,又来到了柏龄村,忽然记起自己寄养的两只猪崽儿,于是就想到庄嫂家来看看。这次是他一个人,轻车熟路地来到庄嫂家。庄嫂正在给猪们喂食,看到乡长来访,倒不显得吃惊了。她迎上来说:啊朵乡长,是来抓走猪崽儿的吧?
朵乡长笑呵呵地看了一眼庄嫂,说来看看,来看看。说着伸出手来跟庄嫂握手,庄嫂伸出沾满猪食的手跟乡长握了一下,领着他看圈里的猪。看过一遍问庄嫂:我的猪崽儿呐?
庄嫂努嘴指圈里哼哼着的两头大肥猪,说:呶,那不是!朵乡长一看圈里两头壮实肥大的白猪,摆着尾巴哼哼的样儿就笑开了,说:庄嫂啊,别开玩笑了!我说的是两头猪崽儿呀!
庄嫂却认真地看着他说:朵乡长,谁敢跟你开玩笑呀,再过半个月,这两头猪就养了十个月了,猪崽儿当然长成大肥猪了!
朵乡长看看那两头大肥猪,又一次亲切地微笑开了,看了一眼身边的庄嫂,目光温柔和蔼,没有一点点犀利如刃的感觉了,显得更加平易近人了。说:庄嫂啊,真是想不到啊!你看,我一天到头这事那事的,工作忙啊!竟将这件事给忘了!真对不住你,麻烦你了!这样吧,猪我抓紧时间拉回家去。我现在就给你饲料费,行吧!
说着就掏身上的钱,却只掏出百十来块钱,朵乡长有点不好意思。他拿着这些钱给庄嫂的手里塞,一边说:这一点钱你先拿上吧!回头我再给你送来些。庄嫂推挡着说:朵乡长啊,你就别客气了,猪也没费我家多少饲料,都是些麸皮豆花什么的,值不了几个钱。你为我们操了那么多的心,我这······算不了什么。你哪天就将猪拉走行了。
朵乡长塞了两下,听庄嫂说地诚恳,就住了手,说:这点钱太少了,回头我一次性送来行了,总不能让你吃了亏。说完将钱装回自己的口袋,就走出了庄嫂的家门。
过了两天,一辆蓝色的柴油三轮车来到庄嫂家,拉走了朵乡长寄养的那两头猪。
庄嫂叹了口气,心里空落落的。不过,总算了却了一件头疼事。那两头大肥猪,每天要吃掉她八、九公斤麸皮豆花,实在是一个不小的负担哩!
冬天到了,外面草枯水寒,山瘦叶落,一派萧索寂寞的冬日风景。庄嫂的猪圈也采用了保暖措施,用厚塑料蒙盖住了猪圈。一天,虾米村长穿了一件黑色的皮夹克,将手揣在袖筒里,来到庄嫂家,对庄嫂说:你准备准备,明天朵乡长要来你们家送温暖,你不用穿得太好。找出点平常的,最好有两个补丁的衣裳穿上······他越说声音越低,给庄嫂做了详细的安排说明,最后一再交代说:千万不可以说错话!庄嫂心领神会,频频点头。
第二天午后,几辆汽车嘟嘟嘟地开来,停在庄嫂门前,走下朵乡长等一行十几个人。朵乡长带头,身后跟着几个人提着几袋面粉,两桶清油,笑眯眯地走进庄嫂的院门。最后三位穿着浑身是口袋拉链面包服的卷发小伙子,肩上扛着摄像机,忙不停点儿的前后拍摄。庄嫂迎了出来,朵乡长走到庄嫂跟前,热情地一把抓住了庄嫂的手,摇着,一番嘘寒问暖,最后拿出了一个沉甸甸的红包,递到庄嫂的手里。庄嫂接过红包,掂掂它的分量,真正地感动了,眼里含着泪花,动情地说:朵乡长,你真是人民群众的贴心人哪!
这一动人的场景被摄像机忠实地记录了下来,过了几天,就在县电视台播放了出来。一位老头儿看电视新闻上播出的朵乡长递过红包时庄嫂含泪说话的画面,感动地流下了眼泪。
来年春天,朵乡长又一次来到庄嫂家的猪圈旁,买下了庄嫂的两头胖嘟嘟圆滚滚的猪崽儿,嘱咐她代养两天,之后就将这件事故意忘却了。过了十个月,他走近庄嫂的猪圈查看时,不觉大吃一惊。——他的两个猪崽儿还是两个猪崽儿,并没有如他期望的那样变成两头大肥猪。朵乡长听庄嫂解释,原来庄嫂将两头猪崽儿喂过一段时间后,就再换进去两头朵乡长刚买时一般大小的猪崽儿,到现在,已经换过四茬了。朵乡长眼神凌厉地狠狠瞪了庄嫂一眼,就大步离开猪圈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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