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有情天地,听无声黑白(三)“碧瓦初寒外”
读有情天地,听无声黑白(三)“碧瓦初寒外”
我写《中华神韵》缘起于对杜甫“碧瓦初寒外”的领悟,当时看的是叶燮的《原诗.内篇》。
叶燮(1627~1703)。康熙九年(1670)进士,选为宝应知县。不久因耿直不附上官意,被借故落职。小小县官虽没当好,诗的神韵理论却高于、深于鼎鼎大名的王渔洋。叶燮评杜甫的“碧瓦初寒外”时说“设身而处当时之境会,觉此五字之情景,恍如天造地设,呈于象,感于目,会于心。意中之言而口不能言;口能言之,而意又不可解。” 今天看来, “口不能言”“意不可解”,似把语言文字作用看得太低了些。能不能言,可不可解,在于人的观察和思维认识能力,不在语言文字。
中国文字的象形、会意,是汉语言文字,极大优势。以言传象,以象尽意,好些只能凭意会的潜沉奥义,都可得到绘形绘神大体准确表达。现在试就“碧瓦初寒外”,做一点读解。
一, 悟对通神;(二,结构得意;三,全息见精神。)
悟对通神,是顾恺之的绘画理论,不仅包括人与人、人与物晤对,也应包含物与物晤对。属以形传神之列。也是由相比较而存在,升华于艺术领域,具有认识、审美普遍性。
“碧瓦初寒外”,只就“碧瓦”二字看,最多只能看到,碧,石之青美者(《说文》),如玉石。如天色。故可以联想到,碧玉作屋顶,以象天覆其上。仅此而已。倘引出“初寒”为对,则“碧瓦”为空间视觉,“初寒”为人体触觉,生命体验。二者相对待,即可产生更多认识及审美意象。瓦与寒,视觉与触觉,人与物,这些不同的东西放在一起,为异质相对。异质关联相对,却可产生趋同意向,这便反映出“世界是全面的,不是片面的;是联系的,不是孤立的;是运动的,不是静止的”真理性意义。
初寒居酷热与严寒之间,既有轻寒除燥适意的感觉,又有凛冽将至的预感;碧瓦之“碧”,为青色。大家知道,在画家那里,光谱波长者为暖色,短者为冷色。青在赤橙黄绿青蓝紫七色光谱中中间偏后。属“冷色”(波长500―470nm)却不最冷。故“碧”在视觉感觉中,冷暖适度,柔和宁静殊堪与“初寒”为配。
“碧瓦”、“初寒”之间的关系,不是客观存在,而是由人的意识及潜意识加上去的“意象”,或谓之心理表象,是人本质外射传神的精神现象,属审美范畴。
另外,“碧瓦初寒外”的下句,“金茎一气旁”。 “金茎”,铜柱。承露盘的托柱。汉武帝迷信神仙,于神明台上作承露盘,立铜仙人舒掌以接甘露,以为饮之可以延年。三国魏明帝亦仿作承露金茎,高十一丈。“一气”,即《庄子》所谓:“通天下一气耳。”不是某版主所谓香火烟气。 “金茎”“碧瓦”相对,金、玉可谓同质、同位。玄都配极,庙象天极,金茎承露,天地一气。然而呈象,必得趋异才会产生意义。不然说左胳膊同于右胳膊,还有什么意思?其异处有二。
一,趋远趋近不同。金为黄色,视觉印象,黄色趋近,青色趋远。康定斯基在分析这种现象时说,一个黄色的圆圈会显示出“一种从中心向外部的扩张运动,这种运动很明显地向着观看者的位置靠近。而一个蓝色的圆圈,则会造成一种向心运动(看上去好象躲在壳里的蜗牛),其运动方向是背离观看者的”(《论艺术活动中的精神作用》)。青色处于蓝绿之间,正营造一种远引向外;而黄色则扑面迎怀,近在眼前。
二是动、静异势。专家试验表明,凡是波长较长的色彩,都能引起扩张性的反应;而波长较短的色彩,则会引起收缩性的反应。在不同的色彩的刺激下,整个机体或是向外界扩张,或是向有机体的中心部位收缩。在彩色灯光照射下,肌肉弹力,血液循环,以桔黄、红色最大最快;以蓝青绿最小最慢。康定斯基说,绿色具有一种“人间的,自我满足的宁静,这种宁静具有一种庄重的、超自然的无穷奥妙。”碧瓦,就正给人这种宁静、沉思、致远的心理感受,精神愉悦。
这就是黄金(铜)柱与碧玉瓦不同冲击�海�给人造成的视觉不同效果。冷暖为生命体验,远、近,动、静为视觉听觉印象。冷暖、动静、远近各种外界刺激,述诸各种感觉器官,经过中枢神经传至脑各部位(大脑皮层、脑间、脑干、脊髓、小脑及边缘系统),形成既模糊又清晰,既心知肚明,又有口难说的情绪体验。因不专属于大脑皮层中理性范围,故称之谓“体验”。这种体验是人对事物之间这种微妙关系的感悟,所以称之为:悟对生神。
二,结构得意;美的形式存在于结构中。单一声音,动物也能发出,然而只有把七个音素按一定需要组成结构,才能成为乐音;抬腿投足动物也会,只有在特定结构中,才成为传情达意的舞蹈;单一的颜色、味道,也不成其为图画与美餐。每一件艺术作品,都是一个系统结构或叫完形。“碧瓦”、“初寒”是两个意象组织在一起,组成一个小单位,在全诗系统结构中,只是一个子系统。是全诗有机互动的组成部分。必须放到全诗整体中考察,才能准确了解其含意。因为整体既不等于部分相加总和,部分也不是脱离整体的个别存在。这首《冬日洛城北谒玄元皇帝庙》,除了记庙制之尊严,尚有庙祀之原由,绘画之神奇,景象之森严,读经之要义诸内容。主题为借森严之圣宇,颂玄帝之神功。为适应主题需要,诗的表现手法与风格,也自然神韵悠然、意兴玄远。(见附原诗)。 碧瓦金茎,金碧辉煌;五圣冕旒(五圣:高祖、太宗、高宗、中宗、睿宗),典庄盛大,尽显盛唐气象。然而于碧瓦初寒,翠柏余影,红梨得霜,风吹,井冻银床,乃至“养拙更何乡”之中,却使人总有一种意兴未圆,灵台欠安的寒肃之感。全诗整体结构中,似乎另含别种意味。似不止肌肤之寒冷,当为诗人人生之感悟。 初寒,炎夏与酷寒之交。孟冬时节,早已一叶落天下惊秋了。既有初寒之预感,焉能无凛冽之严冬? 此诗写于749己丑玄宗天宝八,杜甫三十八岁。冬日,归东都,因谒玄元皇帝庙,观吴道子所画壁。此时杜甫正值长安十年困顿之中,过着“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的生活。两年后,杜甫四十岁。在长安进三大礼赋。得玄宗欣赏,命待制集贤院。对国运民瘼预感的敏锐诗人,此时沉潜愁绪,已可见笔端。四年后安史之乱发。颠沛流离,从此无宁日矣。因而此“初寒”,亦为凄凉悲苦、胆战心寒之政治预感也。知人论世以观诗,使人于风雨欲来之时,对此诗产生一种喜忧交错、盛衰无常的苍凉沉郁感。
三, 全息见精神。 “初寒”、“碧瓦”为时、空、具象,并不难解。难就难在了这个“外”字。 《说文》外,远也。“外”与“远”都为模糊概念。属非线性发散思维,表达的是时空无限。 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唐.王维《汉江临泛》 “天地外”,为空间无限。“三山半落青天外”(李白)。“晨钟云外湿”(杜甫)。“天外”“云外”,有多远?以地球为原点,向四面八方发散。大气层之外为太阳系,太阳系外,是银河系,银河系有一万个,天知道外面还有啥,有多远?以光年计量,无穷尽嘛。如庄子所说“至大无外,至小无内”,大“道”无边。 诗词中的“外”“远”是心理时空,情感意象。“堤远意相随”(义山),“念念心随归雁远”(宝钗),“更番怀远诗敲”(桂念祖),都无须追问究竟有多远。是n次方远。 香魂一缕随风断,愁绪三更入梦遥(《红楼梦》) “入梦遥”,是时间无限。愁绪没完没了,扯不断,理还乱,没头。就如说“永远健康”,永远是多远?“万寿无疆”嘛。象章炳麟给西太后祝寿联所说,“无疆”就“疆无”了。真是“模糊的一片悲哀,无边的细雨打来”。故称“外”为非线性的模糊概念。 道通天地有形外,思入风云变态中 (宋•程颢) 一朝风月,万古长空(崇慧) 时空具无限。“道”是时空无限的。《老子》谓:“. 大曰逝,逝曰远,远曰返.” “大”,无边无际;逝,《说文》“逝,往也;无往而不至;远;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故远曰反。大、远,都是指道的范围。 “赋到沧桑语便工”,“沧桑”二字便是时、空的凝结,直通大化流行,天人一体的本体境界。 康德谓:时空本是人类把握世界的感性基本方式。“外”,涵盖时、空,潜、显全息意识。
关于“外”,东晋僧肇(385--414)有个“非有非无,象外之谈”。他曾谓“玄道在于妙悟,妙悟在于即真。即真,则有无齐观,齐观,则彼己莫二。所以天地与我同根,万物与我一体。同我则非复有无,异我则乖于会通。所以不出不在,而道存乎其间矣。何则?夫至人虚心冥照,理无不统,怀六合于心中,而灵鉴有余;镜万有于方寸,而其神常虚。至能拔玄根于未始,即群动以静心,恬淡渊默,妙契自然。所以处有不有,居无不无。居无不无,故不无于无;处有不有,故不有于有。故能不出有无,而不在有无者也(不离感性而又超越感性)”。又谓:“圣智幽微,深隐难测,无相无名,乃非言象所得为试”(《般若无知论》)。这即所谓“非有非无相外之谈”喽。 司空表圣大概受其影响将“外”与艺术审美连结在了一起。提出 “象外之象”,“景外之景”, “味外之旨”、“韵外之致”, “四外”之神韵说。成为中华美学传统神韵说之扛旗。 这种象外之谈即久远积淀于民族心底的集体无意识。二千年前有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时间无限的慨叹。一千年前有“天高地迥觉宇宙之无穷”,空间无限的长吟;当前又有“天有多长,地有多远”“送你千里之外”的中国韵味的“无声黑白”。 我所说全息思维的实质,就是指这种多维时空凝结,潜意识与显意识融通。
附: 《冬日洛城北谒玄元皇帝庙》 杜甫
配极玄都�s,凭虚禁御长。守祧严具礼,掌节镇非常。
碧瓦初寒外,金茎一气旁。山河扶绣户,日月近雕梁。
仙李盘根大,猗兰奕叶光。世家遗旧史,道德付今王。
画手看前辈,吴生远擅场。森罗移地轴,妙绝动宫墙。
五圣联龙衮,千官列雁行。冕旒俱秀发,旌旆尽飞扬。
翠柏深留景,红梨迥得霜。风筝吹,露井冻银床。
身退卑周室,经传拱汉皇。谷神如不死,养拙更何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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