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西千年辉煌时代的落幕:富甲一方的黄金时代终结
同治九年(1870年),江西籍官员、刑部侍郎胡家玉发现:江西地丁银在朝廷定例之外,需额外征银四钱,每年需多征收70余万两。为“苏江西父老之民困”,胡家玉上疏弹劾时任江西巡抚刘坤一巧立名目征税。
胡家玉的上奏,无疑捅了马蜂窝,让同治帝很为难。晚清的天下,是湖南人天下。刘坤一是湖南籍官员,曾是湘军的宿将。不出意外,这将是一场旷日持久的官司。
同治十二年(1873年),胡家玉已升任左都御史,再次上疏提及“江西地丁银案”。刘坤一也上疏“攻讦”胡家玉。同治帝不胜其扰,胡家玉被降五级调用,刘坤一革职留任,但不久后升任两江总督。最终这起官司以胡家玉的失败而告终。
在名臣辈出的晚清,胡家玉实在算不得什么大人物。之所以提这个人,是因为此后三十几年至清亡,江西再也没有出过一位三品以上的京官。
胡家玉的去朝,代表江西时代的彻底落幕。
追忆往昔千年,曾经“富甲两宋”、“朝士半江西”;陶渊明、王安石、陆九渊、解缙、宋应星等江西籍泰斗。毫无疑问,那是一个群星闪耀的黄金时代。
01、
在先秦时期,历史的主角历来属于河、洛地区,无数赫赫有名的明君、贤臣、名将、大儒粉墨登场。而江西等大片南方地区是中原政权不愿统治的“弃地”罢了。这种论调持续很久,但据考古学家李学勤教授考证,江西其实至迟在西周初期就已被中原政权羁縻统治。
1955年,从江西余干地区曾出土一批西周文物,其中一件铜瓯铭有“䧹监作宝尊彝”字样。“䧹地”在今江西余干县内,“监”则是地方官意思。新干县位于鄱阳湖区域,是江西最早开发的地区,同时是当时通往瓯越、闽越的要冲之地。据李学勤考证,这应是“周公东征”时在此设立的行政机构。
1981年,又从陕西扶风县出土一件铭有“艾监”的青铜饰品。“艾地”在今江西修水县内。可以证明,在西周时江西至少拥有两个地方行政机构。考虑到未发掘的文物,西周在江西行政机构理应不止于此。
周室衰弱后,群雄逐鹿,江西先后被南方的吴、越、楚三雄分裂统治。始为吴头楚尾,继为楚头吴尾。
春秋战国群雄割据图,图侵删
不可否认,无论是先秦还是春秋时期,江西之于周、吴、楚、越都是相当、相当边缘化的地带。以“夷夏之辩”来说,在正统王道影响下的统治者眼中,江西称之为“荒服之地”并不过分。
至秦汉时,天下一统,置郡县,江西正式纳入中原统治者的版图,但是“南蛮”的帽子并未摘除。司马迁《史记》记载:“楚越之地(泛指南方地区),地广人希,饭稻羹鱼,或火耕而水耨,不待贾而足,无积聚而多贫。”
限制于缺乏中原先进的农耕技术、铁制农具,江西地区农业发展缓慢,“饭稻羹鱼、火耕水耨”是当时江西社会经济的真实写照。
据《汉书》元始二年人口数据估算。当时江西人口仅为351965口,与同时期的中原第一强省陕西3597179口相比,连零头都比不上。以现在行省比较,与今天南方地区的浙江、江苏、安徽相比亦是相差不少,就连难兄难弟湖南也以501800余口,遥遥领先江西。
江西发展缓慢而又低迷的状态一直持续到两汉、魏晋时期。为啥江西在这么长一段时期内如此拉胯?这就得从江西的地缘位置说起了。
江西地形兼有山地、丘陵、平原。境内三山一水,中部丘陵。北部大门为长江,东部怀玉山、武夷山与闽浙接壤,南部大庾岭、九连山与广东毗邻,西部罗霄山脉、九岭山与湖南隔绝。形成一个东、南、西三面环山,丘陵围绕,向北开口的盆地。
江西地形图,图侵删
在交通落后的先秦、两汉之际,一道道犬牙交错的险峻山脉,阻击了入侵的外敌,也阻塞了中原文明进入的通道。湖南尚有“湘桂走廊”可通岭南、中原,江西想要深度沟通中原则较为困难。
但是,江西内部河谷纵横,有宽阔的鄱阳湖平原,水利资源丰富,这里气候湿润,四季分明,阳光充足,具备优越的农耕条件。也得益于此,北方中原政权频频更迭之际,山水隔绝的江西始终过着自足的日子。
魏晋南北朝时期,一股移民狂潮为江西埋下了崛起的种子。
西晋永嘉之乱后,中原战火不止,晋室南迁。原本闭塞的江西,成为了中原士族、商贾、匠人、平民南下避难的世外桃源。
此后的三百余年间,南五朝(东晋、宋、齐、梁、陈)建都于江东(今江苏、安徽等地)。
由于中原人民的大量南迁,先进的中原文化输入江西,以及偏安江东的南朝政权都相对稳定,江西迎来了第一轮的快速发展。
据刘宋朝名士雷次宗记载:“郡江之西岸有盘石......一亩二十斛,稻米之精者如玉,映彻于器中。”一斛即一石,说明江西部分地区产粮已经达到亩产二十石,在亩产二、三石的封建时代,可谓是高产。
证明南北融合后,适合农耕环境的江西农作物已经大幅提高。在南北朝的三百年间,江西不在仅限于自足,已成为各政权的产粮区,“资给于四境。”
除此之外,这股南迁狂潮中,以“二范”(范宣、范宁)为代表的名儒则开启了在江西的讲学风潮,为日后江西文化兴盛奠定了基础。
范宣本是河南陈留人,幼年时跟随父母“衣冠南渡”,南下寓居于豫章(南昌)。范宣家境贫寒,常年只是“以耕养读”,却博通典籍,尤其精研儒学,名满天下。(魏晋时期,《老》、《庄》玄学之风兴盛,范宣可以说是背离了当时的主流。)
后来,晋成帝曾多次征召范宣入朝为官,均被婉拒,只是在家乡以教授儒学为业。向他从学的弟子众多,包括殷羡、庾爰之、戴逵等士族子弟,史载:“讽澜之声,有若齐鲁。”
另一大儒范宁,也是南迁中原士族之后,其父范汪曾任徐州、兖州刺史。范宁也推崇儒学,精研儒学,反对《老》、《庄》玄学,对玄学创始人何宴、王弼等人嗤之以鼻,曾痛斥“二人之罪,深于桀纣”。晋孝武帝时,范宁出任豫章太守,任内自费在江西大肆兴建学校。征聘的教授就多达百人,数千江西子弟受其恩惠。
“二范”对与江西崇学之风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影响深远,《南史》记载:“江州人士并好经学,化二范之风也。”
东晋亡后,不少江西籍人也逐渐在南朝政治中心崭露头角,如胡藩、邓琬、胡谐之、熊昙朗等人。
02、
斗转星移,隋文帝杨坚建立隋朝,结束魏晋以来三百多年的大分裂。
魏晋南北朝最大的特征之一是南北对峙,对于经历过南北对峙的隋朝统治者来说,加强南方的统治至关重要。
其次,南方地区经由南五朝三百余年的经营,经济已较为富庶,而此时的传统关中地区甚至已无法保障西都长安、东都洛阳的粮食供应。基于政治、经济的双重考量,隋炀帝即位后,举国之力修建了京杭大运河。
运河连接了海河、黄河、淮河、长江、钱塘江五大水系,南北沟通变得大为便利。这是一条经济“经济大动脉”,江西搭上了便车。
大运河示意图,图侵删
江西位于长江中游,省内水力资源丰富,赣、抚、信、饶、修五大河流贯穿全境,通过鄱阳湖与长江沟通。赣江航道从区域性的省内航路,一跃成为当时南北水路的重要一环。
可惜,隋朝二世而亡,南来北往的盛况无缘得见了。
李唐代隋后,开元年间,致仕在家的宰相张九龄上疏唐玄宗重修梅关道。在江西南大门大庾岭开拓了连接岭南的路线。大运河、梅关道,奠定此后历代王朝岭南沟通中原的路线:
溯东江而上浈水抵南雄,翻过大庾岭进入江西大余县,入章水顺赣江而下入长江,转大运河经淮、汴二水可达洛阳、长安。
隋唐大庾岭古道,图侵删
可以发现,大庾岭是唯一需要走陆路的地方,它阻隔于长江、珠江两大水系之间。大庾岭之北为岭南,之南为江西,是岭南沟通中原最关键的一段。这条古道取代了秦汉魏晋时期“湘桂走廊”由岭南进入中原的交通地位。
这一水一陆是古代江西经济崛起的前兆。
唐初,帝国无比强盛,与世界各国贸易往来频繁,“海外诸国,日以通商”,远至东南亚、印度洋北部、红海沿岸、东北非、波斯湾诸国。广州港成为了当时重要的对外贸易港口。海外的香料、胡椒、金银珠贝、药材等商品到达岭南要想转入中原,则须通过大庾岭进入江西。史载:“南北之轺,商贾之货物,与夫诸夷朝贡皆取道于斯(大庾岭)”
而江西婺州(今属上饶)的茶叶、樟树的药材、景德镇的陶瓷、虔州(赣州)的矿石、鄱阳湖的粮食、洪州(南昌)的纺织品等,向北可输往江南、中原,向南可至岭南、海外。
水路交通的便利,带动了商业贸易、城市经济繁荣。当时,江西洪州已经是唐朝的国际商贸城市,海外胡商络绎不绝往来于此。诗人刘禹锡在洪州时,有诗云:“滕阁中春倚席开,柘枝蛮鼓殷情雷。”柘枝舞是中亚国家特有的传统舞蹈,而在江西竟随处可见。《广异记》中亦有不少胡商在洪州游历的故事。
建于唐朝初年的滕王阁,图侵删
然而,就在江西将要崛起时,历经“安史之乱”后的大唐帝国却由盛转衰了。不过,这对于江西而言又是一个新的机遇。
安史之乱后,中原地区战乱频频,加之自然气候因素,曾经沃野千里的中原地区因严重的水土流失、土地沙漠化开始变得贫瘠。无以为继的中原人民,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南迁浪潮,新一轮的民族融合,经济重心南移的现象也愈发明显。
据林立平教授考证推测,在这次的移民浪潮中,江西及南方地区掌握了“移栽技术”、“稻麦复种”、“早晚稻两熟制”。在此之前,南方水稻种植都是以直播、条播的方式,而这种种植方式出苗率低,杂草多,不利于后期管理。农耕技术大幅进步后,江西及整个南方地区的米麦产量大幅提高。
唐中期以后,以江西为代表的江南八道逐渐成为了帝国的财赋之地。凡关中、淮南等地发生灾荒,都要从江西调粮救灾,少则10几万石,多则上100万石。唐穆宗时,皇甫湜贬斥至江西吉安,曾记载:“(吉安)土沃多稼,散粒荆扬。”可见当时江西种植业发展之迅速,除了要供养京师、赈灾外,还能运往荆州、扬州等地交易贩卖。
总之,“安史之乱”至五代十国的二百多年间,是中原地区的大不幸,却是南方地区的经济崛起的“大爆炸期”,它加速了经济重心从黄河流域转移至长江流域,奠定了宋、元、明、清,乃至近现代南方地区经济繁荣的基础。江西亦是大受其益,从人口增长数据上看似乎更为直观。
隋朝时,江西八州人口互数仅为85638户,唐开元年间增长至205973户,唐元和年间增长至292180户,而在五代乱世的南唐时期,更是增长至恐怖的591890户。在自然经济主导的封建时代,人口的多寡往往代表着生产力,可见以倍数人口增长的江西在这段时期内发展是多快。
03、
赵宋接棒李唐入主华夏,江西迎来了第一个巅峰。
两宋相比于两汉、隋唐,只能说是一个相对统一的政权,当时的黄河流域以北尽归辽、金、西夏等政权所有,两宋龟缩于长江流域,地盘大幅缩水,经营南方则越发重要。至此,从魏晋时期开始的经济重心南移的现象,在两宋时完成。
北宋割据图,图侵删
在唐末、五代时,江西早已脱变。至两宋时,江西的农业、茶业、手工业、陶瓷业、矿业、造船业、造纸业等在当时都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经济发展也处于当时的领先地位。咱们仅从人口、财赋两个统计数据可窥一斑。
江西十三州六十八县(分属江南东路、西路,当时泛指西路为江西),太平兴国(太宗)年间户口数659149户,至元丰(神宗)年间增长至1719968户,至崇宁(徽宗)年间增长至2007602户,全国第一。
宋室南迁后,南宋绍兴年间又增长至约2260000余户,蝉联全国第一。(不包括饶州、信州、南康这三个分属江南东路的地区。)这个记录一直保持到明朝洪武年间,“江西填湖广”后,才屈居老二,仅次于浙江。
财赋方面,当时朝廷给养皆仰仗东南数省,故有“东南财赋全国之冠”之称,而江西绝对是其中翘楚。北宋时,江南西路漕运粮米148万石,占全国的五分之一。到南宋时增至200万石,占全国的三分之一。(同样不包括分属东道的三州之地)也难怪当时的江西人曾巩曾如此自夸:“其(江西)赋粟于京师为天下最!”
江西的彪悍,同样在体现在科举、文教方面。
回溯两宋以前,整个南方地区文化教育方面都相对落后。隋朝始开科举之制,到唐朝逐步完善,有唐三百年,共开科263次,共取进士近7000人。地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的中原地区省份陕西、河南、河北、山东包揽了当时进士的70%以上,其他全国大部分地区仅占20%多,而江西籍进士,仅64名,占比不到1%。
当然,隋唐的科举,公平性始终差点意思。当时的科举并未完全摒除魏晋时期的“门阀政治”,取士条件并不以科举成绩为先决条件,家庭出身、社会关系往往成为决定性的关键。
当时科场有两项陋规——“行卷”与“公荐”。“行卷”是指士子在考试之前将个人诗词文章,呈送给朝中公卿大臣以求推荐;“公荐”是指朝中公卿举荐某士子。因此,隋唐的进士,往往被世家大族所垄断。
唐末诗人杜荀鹤早年屡屡不第,曾无奈的哀叹:“空有篇章传海内,更无亲族在朝中!”后梁太祖朱温的谋士李振,同样是科举的“受害者”,他在朱温掌控大唐政权时,诛尽世家公卿大臣(即白马之祸)。
宋太祖赵匡胤立国后,一眼洞穿隋唐时期的科举往往容易“因缘挟私。”为此,他彻底摒除了这种“门阀科举”,并启用“糊名”、“誊录”制度,杜绝徇私舞弊。
加上“重文抑武”的国策,朝廷重用文士,大力发展官学,鼓励私学。据宋史专家顾宏义教授统计,两宋全国书院(官学、私学)共有762所,江西以259所夺魁,占全国书院总比33%,比位居的第二浙江(164所)还多出95所。
江西人崇学之风之盛,史料记载:“为父兄者,以其子与弟不为咎;为母妻者,以子与夫不学为辱。”
白鹿洞书院,图侵删
梁启超曾说:“无论什么时代,没有几分的经济独立,就无从讲起教育……地方上越富庶,教育越振兴,人物自然越多。”当时经济发达的地区,无疑更有利于科举事业。
来自政治、经济的双重利好,属于真正的“布衣时代”来临了。
据光绪《江西通志》统计,北宋开科69榜,全国共录取进士19066名,其中江西1734名,占全国进士比例约9%,位列全国第三。南宋开科49榜,全国共录取进士23319名,其中江西3594名,占全国进士比例约15%,再次位列第三。(两宋福建第一,浙江第二)
数量不够,质量来凑。
南宋人李道传曾感慨:“窃关国朝文章之士,特盛于江西......光明俊伟,著于时而垂于后者,非以其文,以其节也。”当时的江西籍名臣、大儒绝对彪炳于《宋史》。
耳熟能详有:晏殊父子、三苏父子、王安石、曾巩、欧阳修、黄庭坚、姜夔、杨万里、朱熹、陆九渊、文天祥.....
其中最“著于时垂于后”的文节俱高者当属文天祥了。
文天祥像,图侵删
德佑二年(1277年),蒙元大军攻围都城临安,宋恭帝赵㬎献玺投降。益王赵昰在福州即位,赵宋政权沦为流亡政府。罢官赋闲在家的文天祥招募义军“勤王”,四年间辗转浙、闽、赣、粤数省组织义军反元,最终兵败被俘。元世祖忽必烈多次劝降,文天祥不为所动,仅言“宋亡,惟可死,不可生。”最终,文天祥以身殉国。
“正气未亡人未息”,文天祥的爱国情怀始终着后代文人志士,这亦是江西士人的文节风骨阿!
一生叹息,随着文天祥殉国,不久后南宋政权宣告灭亡,胡元入主中原。江西秉着两宋的步伐,在元朝无论是经济、人口、文化,均居前列。元明易代后,迎来了又一个高峰。
04、
入明后,江西颇受了一番创伤。
元末明初的大混战,江西实际上并未受特别大的影响。当时,中原地区、湖广(今湖南、湖北),是元军、红巾军、朱元璋、陈友谅四方拉锯的主战场,人口急剧锐减。明朝立国后,朱元璋为恢复生产,强制性从江西迁移人口填充湖广,即“江西填湖广。”
元初的至元年间,江西尚有1452万余口,占当时全国人口24.6%。到洪武二十六年仅剩858万余口,一百余年间锐减600万余口。
据曹树基教授统计,洪武年间湖北人口70%是江西籍移民,湖南人口74%是江西籍移民。当时在湖广有这么一句话,“居楚之家,多豫章籍贯。”可见,除却战争的影响外,这次移民让江西元气大伤。
但在明朝的江西,依旧彪悍,尤其是明初的89年间(洪武至景泰)。
以现在行政省份比较的话,明初的江西人口方面仅次于浙江的1048万口。财赋方面,终明之世,也常年以不低于250万石的数量输送朝廷,与南直隶(今江苏、安徽)、浙江轮番位居第一。朱元璋曾下诏:松江、苏州、浙江、江西籍人不得担任户部堂官。因这几个地区是全国赋役重地,为防止乡党包庇、贪污。
明初的江西,科举之兴盛更令人瞩目,终于抛弃了两宋以来“千年老三”的帽子。
明末清初名士钱谦益曾说:“国初馆阁,莫盛于江右,故有翰林多吉水,朝士半江西之语。”那是因为,明初的89年间,明朝共产生进士4369名,江西就出了938名进士(状元8名),占比约21%。换句话说,当时全国每5个进士就有1个是江西人。
明初的江西士人在朝堂,也都是身居要职,长期处于国家政治中心。从明成祖永乐年间设殿阁大学士,至景泰年间,共有大学士23人,江西籍人就有8人。永乐年间7位殿阁大学士,就有5位江西籍人。
江西人不但身居高位左右朝局,同时也是当时的文坛领袖(如解缙、杨士奇)。因此,行成了一个以江西传统文化为内核的体裁——“台阁体”,引领朝堂、文坛,被天下士人竞相模仿,无形中影响着阅卷标准,而江西士子则近水楼台。明初江西士人一路狂飙,跟此应该不无关系。
解缙像,图侵删
随着李东阳等“前七子”、李梦阳等“后七子”提倡文学复古后,“台阁体”走向衰落,江西士子狂飙的步伐开始放缓,并被浙江所取代,最终在明代进士数量上沦为老二。
明中期以后,随着商品经济、城乡交流的日益扩大,催生了景德镇、樟树镇、河口镇、吴城镇四大商贸城镇,将“江右商帮”带向了全国。但在传统农业上却趋于保守状态。总之,这一时期内的江西,经济发展就深度与广度而言,大为不如唐、宋、元、明初时期,最直接的体现在人口增长数据上,。
在历经过“江西填湖广”的事件后,初期洪武年间江西依然有858万余口,中期弘治年间增长至1186万余口,明末天启年间增长至1288万余口,始终没有突破元朝的数据。而北方地区的山东、直隶已超过江西,江西逐渐沦为第四、第五(南直隶最多,浙江次之)。
其中最直接的原因在于中期以后里甲制的破坏、土地兼并、吏治腐败、赋役过重等因素。而江西又历经了,长达百年的“南赣盗乱”、民变;正德年间的宁王、江彬肆虐;使江西传统农业经济饱受破坏。
从宏观上看的话,在垦殖技术有限的封建时代,江西的良田在宋、元时期已经开发殆尽,过度的开垦导致土地质量下降,内部出现了严重的“内卷化”。换句话说,当时江西的土地只能养活那么多人口。中期以后人口增长缓慢、甚至外流也就不奇怪了。
不过,终明之世,江西始终是帝国的财赋重地、商品贸易集散地、人才输出大省。
明亡清兴后,是古代江西的一个分水岭。
05、
据气象学专家竺可桢研究,我国历史上曾出现四次“小冰河”时期,其中第四次就是明末清初时期。“小冰河”除了气温骤降外,还容易引发次生灾害。竺可桢推测,这次“小冰河”次生灾害最严重的时期是明清交替的崇祯年间。
崇祯年间,受“小冰河”极端气候影响,先是南方地区普遍出现大规模结冰现象。像太湖、鄱阳湖、洞庭湖等水系,冻期可以走人、骑马。现在气候炎热的两广、海南地区,在当时也出现了“夏寒”、“夏霜雪”的极端气候。而北方地区,又发生了陆续长达十几年旱灾、蝗灾、疫灾。
明清易代战争加上这场“小冰河”的次生灾害,清初时,江西人口锐减至500余万。当然,这是一场席卷全国的天灾人祸,受灾的省份不止江西,但是江西却没能恢复过来。
得益于番薯、玉米、土豆等作物的引进,清初期至清中期,全国人口的迎来一次大爆发。据《清实录》记载,乾隆年间全国人口已达到3.1亿余口,而江西仅仅只是恢复到了明朝天启年间1200万余口的数据。被中原、巴蜀、江南、直隶地区等省份远远甩开。
加上清初以来全国经济逐渐往江、浙、闽、粤靠拢的大趋势,江西逐渐走向边缘化的地步。多种现象表明,这片土地已经没有活力了。虽然初期至中期,江西还是排名前几的赋役大省,也仅是最后的挣扎了。
最严重的还是体现在严重的人才断层上。据钱实甫《清代职官年表》不完整统计,有清一代,江西籍要员共211名,其中学官(主持乡试)96名,占比45.5%。大家在脑子里过一遍,顺治到乾隆的150余年间,有什么江西籍的大人物?
150余年间,江西再也没有出过王安石式的改革家、乐史式的地理学家、陆九渊式的思想家、解缙式的文坛泰斗、宋应星式的科学家......在当时,享誉全国性的江西籍人,可能只有康、雍、乾年间的直隶总督李绂、吏部尚书兼文华殿大学士朱轼、八大山人朱耷等寥寥数人。
英雄终归也是有暮年的!“鸦片战争”以后,江西开始进入低谷。
封建中国社会,农耕文化占据主导地位,兼具草原游牧文化。而清中期时,正是发现新大陆与环球航行的爆发期,各大陆间彼时相连接,昭示着海洋时代的来临。地理上的天然弱势,注定了江西的命运。
“鸦片战争”后,上海开阜,中外贸易重心由广州移至上海,海运取代河运。江西“南连岭南,北接中原”的经济干道地位随之瓦解。大庾岭商道陷入荒芜,江西巡抚沈葆桢记载:“富商巨买绝迹不至。”
从开阜前后赣州钞关(大庾岭位于赣州)数据对比可见一斑。清初至中期,赣州钞关平均收税银97782两,五口通商后的同治年间,仅收22295两,锐减将近五分之四。
咸丰、同治年间,太平天国战争,江西、安徽成为了太平军与湘军反复拉锯的主战场。同时也是这场战争的军费提款机。
太平天国运动,图侵删
据包罗庚教授统计,从咸丰三年(1853年)在江西兴办团练伊始,至同治三年,约花费团练费用16501581两(不包括实物),这些费用全部取自江西。湘军入江西后,募军的军饷29838585两绝大部分也是出自江西。史载:“江西厘金之重,尤其甲于天下。”
“战功未必在疆场,实实受害惟江西。”太平天国战争除了对江西的经济掠夺外,江西百姓“杀劫之惨如亡羊”。湘军为斩首级领赏,“乃杀乡民发稍长者。”(太平军长发为特征之一)嘉庆年间,江西人口增长至2400余万,战争过后仅剩1200余万,锐减一半。
世人皆以为,五口通商、太平天国战争是近代江西衰落的根本原因。诚然,这两件大事对江西创伤巨大,但笔者以为却不尽然。湖南同样属“四塞之地”,安徽同样是战争的主战场,为什么能在近现代崛起?
江西的衰落,切实的在于江西人“不思进取的惰性。”
唐宋以降,江西被誉为“文章节义”之邦。这里书院私塾遍布,讲学之风盛行,热衷于科举事业,誓死效忠封建帝王,形成了“文节俱高”江西文化,立论必称三代,著文必曰诗云,行事必曰祖宗成法。深受传统儒学的“禁锢。”
鸦片战争以来,国门洞开,工业化时代来临。清末后,后知后觉的清王朝亦喊出“师夷长技以制夷”的口号,兴起“洋务运动”。然而,“直此千年未有之变局”的时机,江西还在热衷于“锢天下聪明智慧使尽出于无用之一途”的科举事业。
太平天国战争期间,科举一度中断十几年,这对于江西士子而言,应该是最失落、痛苦的日子。战后恢复科举,江西科举呈现了前所未有的浪潮,是当时全国生员惟一呈上升比例的省份。战前江西生员39830人,战后 62197人,超出全国生员增长比例的2.5倍。
“捐监”(花钱买官)比例也远高其他省份。太平天国战争后,全国“捐监”533303人,江西人就有57828人,占比10.84%,仅次于满人。按当时“捐监”1人人均108两计,江西在此“无用之途”仅“捐监”就花费了6216余万两
江西人的“惰性”同样扼杀了西学在江西的发展。
祖籍江西的维新派思想家文廷式,曾经打算在老家萍乡“开煤业,兴西学”,然而却被家乡缙绅群起攻之,“撤散煤务,驱民为农。”
江西人陈炽所著《续富国策》畅销全国,甚至传至日本被学者研究,但在本省却不能出版。
“公车上书”失败后的两年间,各省有识之士自发筹办西式学堂、报社等,全国共计49个,仅湖南就有14个,广东有11个,惟江西、安徽独属空白。
最出名的事件,莫过于“粤汉铁路”之争。
光绪二十三年(1897年),清廷议拟在武汉至广州修建一条铁路。江西原本就是隋唐以来南下广州的传统路线,最初的设想也是由武汉——赣州——广州。但是,张之洞、盛怀宣等湖南籍封疆大率坚决主张改由湖南南下广州,湖南的缙绅也自发奔走游说改道湖南。而此时的江西,除了再无“三品京官”外,惟一的江西籍封疆大吏陈宝箴偏偏是湖南巡抚,江西缙绅更无一人有此远见。
种种贻误,江西的衰落并非偶然。就算时至今日,这种“惰性”依然影响着江西发展。
惟愿江西还能崛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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