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问题又来了，你跟外婆姓，不还是落入外曾祖父的“父权陷阱”了吗？那么按照这个逻辑继续无限上推，跳出一代又一代的外曾祖父、外高祖父、外高高祖父的“父权陷阱”，恐怕你得推导和追溯到中国普通平民开始获取姓氏的两汉时期去，再往上推导，平民就没有姓氏了，都是叫黑娃、狗蛋之类。

当然，有一些人就叫好了，说那就不要姓氏，生个孩子直接起个名就行，觉得黑娃、狗蛋不好听，可以叫“史密斯”，那岂不是彻底从“父权”解放出来了？如果你这么想，那么恭喜你，成为了一名秦代的黔首，因为秦朝社会那种彻底原子散沙化的黔首，就是这样的，只有名，没有姓氏，用所在地的郡、县、乡、里加爵位和人名，就可以对这些没有姓氏的黔首实行很好的编户齐民管理。而你作为无姓氏的原子散沙，是得不到任何“同姓”亲族的帮助的。

实际上，中国平民是世界上最早获得姓氏的群体，这主要归功于汉儒重建社会、重建共同体的努力，让平民能以模仿贵族的方式，建立和拥有了自己的小共同体（《中国平民为何最早有姓氏：汉儒推动平民造姓立宗》，载《南方周末》），如果没有姓氏的普及，后世作为社会凝结核的世族共同体，如太原王氏、博陵崔氏、范阳卢氏、荥阳郑氏、琅琊王氏、陈郡谢氏、兰陵萧氏、陇西李氏之类就不可能会出现。看到这时候，也许你会说，这些共同体固然有免于社会彻底散沙化的贡献，但是“姓”如果从母，以“母系”的方式，一样还是可以形成“族”这样的共同体嘛，为啥要从父系呢？“姓”这个字，都是“女”字旁，你看看，姓氏起源最早就是“母系社会”，最后被“男权”给败坏了嘛。

既然谈到这，就需要解释一下“母系社会”的缘起。这个概念最早是1861年瑞士一个叫巴霍芬（Johann Jakob Bachofen）的人提出来的，他写了本《母权制》的书，后来被一个英国民科学者麦克仑南（John Ferguson McLennan）接受，发表了《原始婚姻》，然后在欧美开始传播，出现了我们熟悉的摩尔根这些人，并在晚清进入中国，影响到康有为、章太炎等学人，并持续不断发酵传播。

但实际上，在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以来，西方的大多数人类学家已经不再相信“母系论”的这个命题了，因为这个理论已经被大量田野调查和研究所证伪，但这个从晚清以来误打误撞进入中国的“科学知识”，却几乎变成了一个公认真理，不能不说是一种荒诞。

在此，我要推荐一本破除“母系社会”神话的书，作者是北大教授吴飞，书名是《人伦的“解体”》，三联书店2017年出版，感兴趣的读者可以找来看。这本书是从知识考古角度，一层一层梳理“母系社会”神话的来源，在中国的不断发酵传播过程，以及传播该神话那些人的动机。

这时你也许要说，书我有空找来看看，但你得先解释，为啥“姓”字从“女”，难道姓最早不是从母亲的吗？你看好多姓，都有女字旁，比如姬、姜、姒、嬴、妘、妫、姚、姞，这八大上古姓，不就是从“女”吗？

好，需要解释一下，我们现代人所用的“姓氏”，其实是从汉儒重建开始的，因为以前平民没有姓氏，只有贵族才有。那么先秦时期的贵族，姓和氏是有区别的，从汉代到我们现代人说的“姓”，其实是先秦贵族的氏。当时贵族，是男子称氏，女子称姓，男性贵族受封，得到一块领地，就可以建立新的氏，但该男贵族的姊妹、女儿，还是继续使用从父系的姓，用来辨别婚姻，同姓不婚。按照现代人理解，周文王、武王应该叫“姬昌”“姬发”，周公叫“姬旦”，其实这都是错的，这是用汉朝以来的姓概念来理解先秦贵族。实际上，周公应该叫周旦，周公的姊妹和女儿才叫姬某某。

类似的，前几年电视剧《芈月传》中，芈月的兄弟楚怀王，也不应该叫“芈槐”，而应该叫“熊槐”，因为楚王家以熊为氏，以芈为姓，楚王家可以不断分裂产生出新的氏，什么屈、景、昭之类，但熊氏也好，屈氏也好，景氏也好，昭氏也好，他们家族的女儿，都还是芈姓，叫做芈某某，所以这些有共同姓的家族之间是不通婚的。

先秦贵族姓的功能，其实还是从父系，只是标注父系家族中的女性不应该和父系同源的家族男性通婚而已，“姓”的女字旁，意思就是这个。

也就是说，姓也好，氏也好，其实都是标注父系共同体，只是功能上有性别区分而已，但和“母系”没任何关系。所以姓氏的起源，就是伴随着文明起源的过程，是按照父系来打造的。

那么，为什么说有父亲角色、父系的文化纽带，才是文明的起点呢？我们从社会功能的角度很容易理解，《仪礼·丧服》说：“禽兽知母而不知父。野人曰，父母何算焉？都邑之士，则知尊祢。大夫及学士，则知尊祖矣。”意思是，动物是一个母兽带一个小兽，没有文化意义上“父亲”这个角色，先秦时代的平民也觉得父亲不重要，因为当时礼不下庶人，平民无姓氏。但到了士这个等级，就知道尊敬父亲这个文化角色，而高等级的贵族，更是发展出一套以父系为纽带和凝聚力的血缘—文化共同体。

动物只有母兽带小兽，而人类通过父系的“姓”，给男性戴上一朵小红花，让他确定无疑，这后代是他生命的延续，让他充分参与顾家和养育子女，不但参与养育，而且还要给子女做好文化意义上人格的榜样，这就是人类通过文明以区别于禽兽的成果，有了文化意义上父亲的角色。通过父系的姓氏，一代一代本来应该像禽兽一样父子之间相忘于江湖的原子个体，凝结成了生命的河流，开枝散叶，凝聚成生命和文化的共同体。在这共同体中，父亲承担起责任，夫妻互助，男女双方和子女都得到了更好的保护。

相反，如果像欧美底层社会那样，没有稳定的家庭文化，子女从小不知父亲为何人，父亲角色为何物，母亲身边睡的只不过是她最新一任的男朋友，这样的社会和文化，到底是更“进步”“自由”，还是更野蛮。是保护了女性、儿童，还是对女性、儿童的伤害，这是一目了然的。

所以，请珍惜我们民族古老的姓氏，请珍惜我们民族重视家庭的文化，姓氏从父，这才是文明的起点。（本文仅为作者个人观点，不代表族谱网立场）

原标题：姓氏从父，文明起点

作者：李竞恒（复旦大学历史学博士，任教四川师范大学）

来源：南方周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