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言道:“在仆人眼中,既无英雄,也无圣贤。”旁观者注目的是英雄和圣贤的高光亮点,仆人寓目的却是主人的缺点、弱点和污点。主人的忠仆与帝王的忠臣异质而同构,倘若他们对主人的某些言行不以为然,私底下或许直言不讳,在公开场合则守口如瓶。
近日,我读《宋人轶事汇编》,其中数则司马光的轶事涉及其忠仆吕直,饶有佳趣。
王安石当权,厉行变革,司马光持不同政见,难有作为。他退居洛阳,不屑世务,自称齐物子。起初,司马光蛰居于陋巷之中,夏天闷热难耐,为了避暑,请工人挖出一间地下室。其好友范镇同样怕热,却在许昌建起一座塔楼,天天登高纳凉。大学者邵雍去拜访三朝元老富弼,富弼问他最近有什么新闻,邵雍回答:“只听说,有一个人巢居,有一个人穴处。”富弼闻言大笑。后来,司马光搬出了陋巷,在尊贤坊购得一座园子,取名为独乐园。苏东坡赋诗赞美道:“青山在屋上,流水在屋下。中有五亩园,花竹香而野。”迄至晚年,夫人谢世,司马光遂有“暂来还似客,归去不成家”的兴叹。他写信告诉友人:“草妨步则薙之,木碍冠则芟之,其他任其自然,相与同生天地间,亦各欲遂其生耳。”说是独乐园,其实是众乐园,连草木虫鱼也能欣欣然各得其所。
有一天,司马光问邵雍:“在先生看来,我是怎样的人?”邵雍说:“君实是脚踏实地的人。”司马光视之为知己之言。邵雍又补充道:“君实是九分人。”谁都知道,世间原本就没有十全十美的人。
司马光有一个忠仆,姓吕名直,性情亦如姓名,心直口快。某日,司马光要吕直去市场上卖掉家中的坐骑,特别叮嘱道:“这匹马今年夏天患过肺病,你一定要把实情告诉买主。”吕直遵嘱而行,遂传为佳话。
北宋时期,洛阳是,是大都会,牡丹花盛开时,游人络绎不绝。独乐园名头响亮,游客慕名造访,吕直守园,常能收获赏钱。吕直用这笔钱建造了一所公厕和一座井亭。司马光问吕直:“你何不留些铜钱自己零用?”吕直回答得很妙:“难道只有相公不爱钱?相公要做好人,吕直也要做好人。”
苏东坡的方外密友参寥游览过独乐园,他看到高丘上生长了二十多株灵芝,就问吕直:“你何不施点肥,浇点水,使它们长得更茂盛?”吕直说:“天生灵物,不须借助人力。”参寥闻言,再三赞叹:“真不愧为温公的仆人!”
司马光字君实,吕直多年称呼主人为君实秀才。后来,司马光被起用为宰相,苏东坡教吕直改口,称呼主人为君实相公。司马光回家,听到这个新称呼从吕直口中冒出来,很不顺耳。他问吕直,这是怎么回事?吕直如实相告。司马光摇头叹息道:“我有一个老实本分的仆人,却被苏子瞻教坏了!”
文彦博留守洛阳,春景如画,牡丹满城,便经常邀集友人饮酒作乐,游山玩水。有一次,这群乐颠颠的玩家到独乐园来做客,吕直在主人面前老是叹气。司马光感到奇怪,就问吕直为何叹息。吕直也不绕弯子,不兜圈子,把他的想法和盘托出:“方今花木繁盛,相公一出数十日,不只虚度了春光,也不曾看得一行书。”司马光闻听此言,深感惭愧,他发誓不再参加这类诗酒游乐会了。谁要是邀请他,他就用吕直的这句话作为“挡箭牌”。
有贤良的主人,就会有贤良的仆人,反之亦然。仆人是一面忠实的镜子,能够照见主人的精神面貌。主人司马光的品德辉映其仆人吕直,仆人吕直的言行也对其主人司马光大有禆益。贤者的忠仆能够留下美名,这完全符合逻辑。我们至今还能记住“儒塞夫”这个奇怪的名字,不就是因为他曾经为法国思想界的顶级大师伏尔泰擦过沾有泥污的脏皮鞋,与主人比拼幽默感,表现很精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