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年前,沈从文下江南
昆山锦溪镇三贤街河岸旧码头遗址,四十年前,沈从文从这里下船进入古镇。王道摄
1976年,沈从文在苏州光福观梅亭留影。
王道
1976年8月,受唐山大地震影响,沈从文开始了他的人生中第三次“突然而来的大事”(第一次为小学毕业后的十五岁,忽被告知明早离家,他与家人一起往南方暂居,当时随行者有夫人张兆和、孙女沈红、沈帆等。虽然南方天气正是炎热,但沈从文与家人再三权衡决定南下,他们一行于8月4日到达苏州,当时计划短居月余即回北京,没想到一呆就是半年之久。
这半年时间里,沈从文开始真正了解江南文化,并走进了江南的山水和古物中去,继续充实他的中国古代服饰和其他文物研究中,他的身心也得以有了短暂的休养。对于当时曾经接触过沈从文的人来说,则是一种难忘的教益,他们中有的后来成长为文物研究学者、作家、书画家等,四十年恍惚过去,再忆起往事更觉沧桑,难忘的是沈从文对江南文化的“一见如故”和深深眷恋。太湖东山、昆山锦溪、吴中甪直、苏州园林等地都留下了沈从文的足迹。在书信里,在他的研究著作中,这些江南地名也都隐约出现着,那是一段非常岁月里的慰藉,也是一段不可忽视的文化之旅。
九如巷,
永远的欣慰之地
苏州,从20世纪30年代初期便写在了沈从文的履历中,那是他的爱之地,福之地,也是他曾经的勇敢和忐忑之地。因着特殊的情愫,他在困顿时,疲累时,总有意往江南去,每次去,也总有着新鲜的收获。
早在1974年,沈从文就因为眼疾与夫人回到苏州小住,真正做到了“不看书不写字”,当时他致信徐盈、彭子冈说到处看山石、看园子,满眼翠绿,十分清靖。吃的湖鲜鱼虾,“有的超过了一生所吃数量”,身体也健康很多。只是蚊子有些欺生,而当地人则很文明礼貌,“公共道德的水平,似比北京的就高得多。”
苏州九如巷,张兆和的娘家所在,那是沈从文爱情见证的圣地,多少年走过来,沈从文每次到苏州大部分会住在这里。这里住着“小五哥”张寰和一家,他会摄影,了解本地文化,早年他随着沈二哥东奔西跑逃难,他的文学爱好多少也受了沈二哥的影响。他们一家,给予了沈从文一个贴心的休养场所,使得非难之时的沈从文在江南有个歇息之地。
1976年8月中旬,沈从文从苏州致信巴金,说8月4日老幼四人到达苏州,暂住九如巷三号张寰和家中。北京住房受地震影响,文件图书乱成一堆,估计九月中旬北方地震告一段落即谋北归矣。到苏州后得知好友左恭去世,为本年故去熟人第十五位。左恭曾在胡也频、丁玲被捕后暗中协助多方营救。“良友之故,诚可伤也”。此时,沈从文更是感到时间紧迫,“我近一年来身体似乎大有好转。只是迷到工作里。”他希望除了业已成型的《中国服饰资料》外,再来个八个专题一同送交给周恩来总理,作为个人的下一步四年计划。这八个专题包括“球类竞技的进展”、“马技和百戏的进展”、“扇子的进展”、“狮子在中国”、“金银加工工艺的进展”等,很多都是文物研究中的“空白点”。
此时,早年对沈从文文物研究关心过的领导人周恩来、康生都已经去世,“我的工作不免和过去搞创作一样,可能又近于落了空”。但沈从文并未气馁,他致信巴金说,即使已无人支持这个带试探性的努力,“我也还是将争这有限四五年最后生命来进行下去”,即使公家不给支持,他自己给两个助手出薪也还可以进行下去,直到完全失去工作能力为止。因此,沈从文的南下,则有着别样的悲壮的奋斗意义。“所以还想利用南来的机会,好好就申博、苏、杭、南京等文物机构,进行一回有目的‘学习二三月’计划”。
九如巷位于苏州古城中心点一处稍僻静之地,张家大部分私立学校和住宅地块已经被政府占用,只留下了一排小房子和狭窄院落,沈从文说即使是受地震影响下,也不会使人受伤。只是小院里有些炎热,蚊子也很多。就在此时,张家原有房屋又面临拆迁,即张兆和小时候曾住过的主要房屋,政府要拆建新楼,为此张寰和让11岁的沈红把二层原有建筑画下来。没想到沈红画得很是认真、传神。沈从文还在这幅铅笔画下题跋:“涂涂抹抹,改了又画,共四个下午才完成。两次是在太阳下。正门上窗格有遗漏处,门前还有些应用器物未及添上。月拱门转角处有一株齐檐桂花树未及画,二窗之间还有株大无花果树未及画。……”
沈从文在苏州多次致信亲友提及此事,他致信沈红父母沈虎雏、张之佩夫妇:“去上海时,带了她(沈红)在苏州作的一张铅笔写生画,画的是行将拆去的妈妈等小时住过的那个楼房,和右边月拱门。楼房上下有十面窗子,窗门开关不一,正中又有个假洋式门,卷草装饰和方楞柱子,半圆石阶,连同瓦上种种,都画得十分精细而准确。”为此,沈从文连同沈红在此为他画的一幅睡像图一起带到上海给美术家李宗津看,得到了很大的鼓励,说让她“随心所由”画下去,并要加入点幻想,进展会很快。沈从文还有意让沈红跟着助手王亚蓉学画画,并可以报考新设立的美术专科。只是后来并没有实施。当沈红被转移到苏州附近的昆山陈墓(当时改名陈茂)镇外婆家时,沈从文还致信鼓励她,多画些人物速写,就地取材,画一些镇上的面貌。
江南唐宋彩塑,从保圣寺罗汉像辨起
实际上沈从文的略谈一二长达数千言,尤其对于彩塑罗汉像,沈从文从多角度提出了几点疑问,“目下保存彩塑,相传为开元时杨惠之之名迹。系根据日人大村西崖著述而来。”首先是彩塑数目,根据报告说是十八罗汉,沈从文以为,罗汉或应真,直到唐末五代还只是十六位,“十八罗汉”名称即出于宋人。所以如果是十八罗汉,证明或晚于唐;十六罗汉,唐代可能性多。再就是彩塑背景水纹,沈从文曾与陈从周会晤谈及此,均认为非唐代之物,沈从文说曾在北宋人的绘画中看到过类似的水纹,如李公麟的《九歌图》。从历史事实看,此塑若是出自与吴道子齐名的杨惠之之手,应该会在稍后会昌灭法毁佛中不存,而后来的相关记载中却没有提及。再有旁证,保圣寺之地址,所引资料多为南宋人笔记,并记载实为晚唐诗人陆龟蒙家宅前院一部分。在正殿杨塑左侧石刻载有白莲花寺官方所划定地产范围及庙产房间数,末有熙宁四年号,可知为当时所给,可知北宋时还用唐代“白莲花寺”旧名。
沈从文还从保圣寺内一些零碎遗物阐述意见,如在正殿前右侧的一段唐代六柱形经幢残石,有中晚唐大中年月。并有几行文字,不妨拓下研究,可能会解开该寺的兴废历史。他还大胆推测,经幢应为唐开元时建立,因会昌毁佛而打毁,到大中时,恢复佛教信仰,经幢又被保存,不妨从材质分析,与其他同类经幢对比研究。在正殿前方右壁还有一个大碑,文字受侵蚀,但应该拓下研究,结合书丹篆额人姓名即立碑年月,此碑即或成于宋明,或有关于彩塑的年代问题透露。
综合各种现有证据和史料,沈从文当时推测,此彩塑近五代时,彩塑背景水纹也近于五代北宋时画风。如以陆龟蒙史料推断,彩塑基本上可定为五代,“或且为五代时事,彩塑是五代作风,将更无可疑矣。”当时沈从文还给出了两个研究附录,以供当地文物人员参考研究,希望得出更具体的结论。
王道文
1976年11月,身在苏州的沈从文曾先后三次到达水乡小镇甪直,那里是沈从文好友叶圣陶的故里,但此时沈从文更专注于镇上的重要文物保圣寺“十八罗汉”,他在未带资料的情况下,进行了系统的分析和研究,并将报告告知当地文管部门。
保圣寺作为江南著名的千年古刹,据说始建于梁天监二年(公元503年),寺内古物众多,其中以“塑壁罗汉”为最,据说为唐代圣手杨惠之所摹。从民初以来,陆续有顾颉刚、蔡元培、马叙伦等人的呼吁保护。1925年,日本东京大学美术史教授大村西崖看到了顾颉刚的文章后,于1926年专门前来实地考察,回国后著书《吴郡奇迹·塑壁残影》,书中详细记载了大殿内塑像、塑壁以及木结构建筑本身,判断大殿木结构及塑壁、罗汉均为北宋遗物,为保圣寺留下了丰富的文字和影像资料。后来者多依据此本研究。沈从文到此时,该组塑像已被列为全国首批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只是对此的研究尚未更深入地进行。
周孝华记得,当初陪着沈从文到甪直后,他一直都在琢磨那些年代久远的罗汉塑像,当地文物管理人员也很热心向他请教,回来后他还去信表达看法。1976年11月中旬,沈从文致信甪直文物管理人员王新:“这次南来,有幸和亲友到甪直参观名塑,印象极好。……承询诸事,因南来不带图书,尽就记忆所及,略谈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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