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的变形
作者:复旦大学历史学系教授 张巍
世人不是说,熠熠生辉的群星实为人间英雄的魂魄所化,那些不朽英魂飞升到苍穹,得与诸神比邻,尽享世间万众的仰慕?难道在那各色英雄荟萃之地,就没有诗人的位置?
那一刻,万籁俱寂,偌大的罗马城,灯火阑珊,夜空群星璀璨,没有一片浮云。他凭窗远眺,难以抑制心中的兴奋之情:历经数载的苦心经营,他写下的诗行十倍于这一千多个漫长的日子,他用这些诗行填满了整整十五卷纸莎草卷轴,他从洪荒化为宇宙开始,直到凯撒化为星辰,统共叙述了两百多则(两百四十还是五十,他自己也记不清)变形故事;大功告成的时刻终于到来,他早有准备,要将这几行成竹在胸的诗句附在全诗的末尾,预告所有变形故事之后的终极变形:
我已完成我的作品,无论朱比特的怒气、
烈焰、刀剑还是蚕食万物的时间都无法摧毁。
大限之日终将到来,但它只能施威于
我的躯体,了却我寿数未定的余生;
可是凭藉身上更高贵的部分我将不朽,
我将翱翔于星辰之上,我的名字万世流芳,
只要罗马的势力所及之处,被征服的土地上,
我会被人们传诵,在悠悠千载的声名里
(诗人们的预言倘若不虚)我将永生!
待他写下这首跋诗的最后一词,一丝犹豫掠过脑际,他是过于自信了么,如此不加掩饰地预言:“我将会翱翔于星辰之上,我的名字万世流芳”?他走到窗前,仰望满天星斗,世人不是说,熠熠生辉的群星实为人间英雄的魂魄所化,那些不朽英魂飞升到苍穹,得与诸神比邻,尽享世间万众的仰慕?难道在那各色英雄荟萃之地,就没有诗人的位置?难道诗人的作品和英雄的功业无法相提并论,享有同等荣光?难道诗人自己不正是英雄,当他在伟大的作品里成就了只属于他的功业,连头等的英雄都望尘莫及的诗的功业?悠悠千载之后,罗马的辉煌和凯撒的功业终将烟消云散,正如千年前的特洛伊城如今安在,那些盖世的希腊英雄不只在荷马的诗篇里得到永生?世人会明白的,这最后一次变形是一位诗人向永恒的变形,是所有伟大诗人的共同归宿。
成为伟大的诗人,需要的何止是才华。——当初,他尚在髫龄,便发现自己天赋的诗才,他时常向人夸耀“凡我尝试笔之于书者,无不成诗”(et quod temptabam scribere versus erat),或者应该说,“无不成挽歌体诗”,因为他艳羡当时最受追捧的“爱情诗人”,决意师法曾经名噪一时的三位前辈,也用挽歌体吟就大量的情诗。这一诗体他很快驾轻就熟,他的情诗不仅洞观情场男女的心理,对恋爱女子的处境与感受体察入微,而且还向人们宣讲“恋爱之道”,传授猎艳逐爱的本领和手段,在这方面他的成就可算后来居上,超越了那三位前辈,他的几册情诗令时人爱诵不至,甚至被奉为“爱经”。如此,他享受了二十年的功成名就,但伴随成功和声誉而来的却是日益强烈的怀疑:这便是他天赋诗才的真正使命么?当他刚刚步入诗坛,他既佩服又羡妒的伟大对手已经完成(虽未最后杀青)一部罗马人的“荷马史诗”,而且仅用一半的篇幅便囊括了《伊利亚特》和《奥德赛》的精华所在!从他凭着情诗登上声誉之巅的那一刻起,便暗中发誓要另辟,在主题、格局和笔法上与之一较高低。好些时日里,他彷徨不定,为史诗选择哪个主题而苦思不解。那些堪称史诗正典的希腊作品当中,荷马史诗与赫西奥德的《劳作与时日》已有高明的仿作,余下赫西奥德的《神谱》以及那篇迷人的《名媛录》,然而亦步亦趋的摹仿非他所愿,他要将所有这些经典之作熔铸一炉,还没有哪位罗马诗人胆敢如此尝试!配得上第一个罗马史诗诗人称号的那位,尽管受到后辈诗人的推重,留下的不过是一部诗体的编年史;那位伊壁鸠鲁信徒的长诗过于哲学化,是一部了不起的教诲诗,但还不能算作真正的史诗;只有他的伟大对手才创作了一部真正的史诗,灌注了荷马史诗的精神,然而也像荷马史诗一样,只截取一位英雄的生涯片段作为主题。
所以,从蛮荒之初直至当代才是他的恢宏格局!虽说他早就耳闻,罗马的桂冠抒情诗人曾告诫过青年人,不要从太过遥远的往昔开始他们的史诗叙事,不要从那枚神卵开始叙述特洛伊战争的源起,但这又何妨,还没有哪一位罗马诗人像颂唱《神谱》的赫西奥德那样,从最初的最初,从万物的源头开始他的史诗!他豁然开朗,一种真正的使命感充斥了他的生命。终于,在数年前一个晨曦微露的黎明,他从梦中醒觉,口中还喃喃吟哦梦里所得的诗句:
我要叙说各种形体如何变化一新,
众神啊——变形正是你们一手造成——
开端伊始,请吹送灵感,从万物之初
引导我的诗歌,绵绵不绝,直至当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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