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酿三国之八——“关老爷现象”
还是十几年前,我夤缘在香港游荡了几个月。独步港九,穿街走巷,发现店铺差不多都供着关公的像,心中忽焉一动,觉得这位神道不但经历了“五四”文化选择的巨大冲击,而且眼看就要随同(或者引导)我等“跨越世纪”了,居然穿透了如此漫长的岁月,必定有其非同寻常的魅力。后来留心收集了一些资料,又有机会到各地(后来还包括台湾)的著名关庙走走,更觉得其中大有名堂。中央电视台约我做几期有关三国文化的节目,第一期的题目就是“关老爷现象”。
“关老爷”是清人传下来的非正式尊称,适用面比较宽泛,不象佛教徒称“伽蓝菩萨”,道教徒称“关圣帝君”,或儒士称“武圣人”、“关夫子”那样专门。“现象”是现今常用的术语,是指一种值得研究的社会偶见或习见的事物或状态。这种名目,颇像瓜皮帽配旅游鞋,新旧搭配,其实颇为抢眼,“髦”得正合“时宜”。
“关老爷”确有被称为“现象”的资格。作为“刚而自矜”(陈寿传记评语)的“败军之将”,为什么他会在千载以后压倒群雄,晋升为整个中华民族的“护国保民”神?不但使刘备、曹操、孙权这些三国时代的风云人物黯然失色,就连“万世师表”的文圣人孔夫子也不得不退避三舍。清代一幅庙联,已道尽了他崇高的历史文化地位:“儒称圣,释称佛,道称天尊,三教尽皈依。式詹庙貌长新,无人不肃然起敬;汉封侯,宋封王,明封大帝,历朝加尊号。矧是神功卓著,真所谓荡乎难名。”上联说关羽尽得释儒道三教尊崇,下联表关羽历代加封的殊荣。
这使史学家颇为迷惑。干嘉时的赵翼以博学名,但在《陔馀丛考》中就发出了这样的疑问:“鬼神之享血食,其盛衰久暂,亦皆有运数,而不可意料者。凡人之殁而为神,大概初殁之数百年,则灵着显赫,久则渐替,独关壮缪在三国、六朝、唐、宋皆未有禋祀,考之史志,宋徽宗始封为忠惠公……今且南极岭表,北极塞垣,凡妇女儿童,无有不震其威灵者,香火之盛,将与天地同不朽。何其寂寥于前,而显烁于后,岂鬼神之衰旺亦有数耶?”(卷三十五《关壮缪》)美籍学者黄仁宇至今亦认为“以这样的记载,出之标准的文献,而中国民间仍奉之为神,秘密结社的团体也祀之为盟主,实在令人费解。”(《赫逊河畔谈中国历史》)
其次是他居然能够融会三教,混一九流,甚至超越历史上的民族鸿沟,也有一联曰:“三教尽皈依,仰聪明正直,心似日悬天上朗;九流享隆祀,祝英灵昭格,神如水在地中行。”又把关羽崇拜普及九流,形成全民信仰的状况总结出来。据一项统计表明,随着清代华人移居浪潮的波及,现今世界上有140多个国家地区建有形制不一的关庙。跨越五洲,扬名四海。这在时、空两轴上都堪称奇迹。做为中国传统文化的现代存在,任何从事中国文化研究的人,似都不应小觑。
但是悲哀也跟着就来了。别看现今供关公者众,但一问到“为什么”,典型的回答有三种:一曰“不知道,别人供咱就供”;二曰“讲义气,表示好交朋友”;三曰“财神,保佑发财”。
第一种属于“傻小子过年──看隔壁的”,是典型的“从众心理”。如果停留在这个层次,当然很容易解释文革中人家“打砸抢”你也“打砸抢”,现今别人“坑蒙骗”你也“坑蒙骗”。前苏联有一部很有名文献片叫作《普通》,在大量纳粹纪录片的基础上剪辑而成的,表现的就是普通德国人如何变成的过程。可见这种盲目从众并非中国独有,带来的后果也极其可怕。
第二种也异曲同工,因讲究哥儿们“义气”跟着折进班房,甚至断送小命的实例,也已经屡见不鲜了。
第三种也成问题,如果干的是坑蒙骗的勾当而又想平安无事的话,现实中需要用财色去用心打点的,恐怕是该是贪官污吏,而非神佛。
关羽是中华民族信仰最众的神祗之一。
目前论及关羽崇拜之书籍文章,大率以“历代统治阶级提倡”为立论要据,是以“阶级斗争”史观而笼统言之,未能深入研究的浮泛之议。实则关羽信仰源于民间,而且后来也主要在民间滋育发展,所谓“统治阶级”的介入,不但于时较晚,且为顺应民间之必须。
但历史遗存有时又会混入“阶级斗争”中。湖北当阳关陵是传说中关羽“身靠当阳,头枕洛阳,魂归故乡”的葬身之所,那里立有一块“四好碑”,道是“读好书,说好话,行好事,做好人”。如果你把“好”字置换为一个特定人物的称呼试试?恐怕四十岁上下人们耳朵,当年都曾经为之磨出过茧子。
但“好人好事”一语至今通行天下。罗大经《鹤林玉露》卷之二甲编“好人好事”条:“豫章旅邸,有题十二字云:‘愿天常生好人,愿人常做好事。’邹景孟表而出之,以为奇语。吾乡前辈彭执中云:‘住世一日,则做一日好人;居官一日,则做一日好事。’亦名言也。”那正是理学以“伦常日用”构筑价值系统的时代。至于“好”字作何解释,代有不同。这种不同,正反映着中华民族整体提升的努力。
我想,沿着这个思路深入下去,庶几为解开“关老爷现象”之谜的正道。
作者:胡小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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