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时代的人物品藻
三国时代是一个俊才云蒸的时代。为了在鼎足之际增强国力,拓展疆土,各国统治者竭力网罗人才。选拔人才的实际需要,促使人物品藻的风气更加盛行。
(一)吴国与蜀国的人物品藻
吴国长于人伦识鉴的名士有很多。顾劭与孙和都是这方面的专家。《三国志》卷五二《顾劭传》说顾劭“博览书传,好乐人伦”,卷五九《吴主五子传·孙和》裴松之注引《吴书》说孙和“精识聪敏,尊敬师傅,爱好人物”,“讲校经义,综察是非,及访咨朝臣,考绩行能,以知优劣,各有条贯”。在当时人看来,“爱好人物”是一件美事,唯大雅君子方能为之。《三国志》卷四八《三嗣主传·孙休》裴松之注引《襄阳记》:
(李)衡字叔平,本襄阳卒家子也,汉末入吴为武昌庶民。闻羊道有人物之鉴,往干之,道曰:“多事之世,尚书剧曹郎才也。”……
同书卷五二《步骘传》裴松之注引《吴书》:
(李肃)少以才闻,善论议,臧否得中,甄奇录异,荐述后进,题目品藻,曲有条贯,众人以此服之。(孙)权擢以为[选曹尚书],选举号为得才。
可见李肃也是以善于题目和品鉴人才升任选官的。同书卷五七《虞翻传》裴松之注引《会稽典录》:
……(虞忠)贞固干事,好识人物,造吴郡陆机于童龀之年,称上虞魏迁于无名之初,终皆远致,为着闻之士。……
当时留意人才者还有谢渊,他“举孝廉,稍迁至建武将军,虽在戎旅,犹垂意人物”;经过他的品评,使遭受“门庭之谤”的骆秀“终为显士”(《三国志》卷五八《陆逊传》裴松之注引《会稽典录》)。时人品藻既多,则须形诸文字。魏黄初二年(221),孙权立孙登为皇太子,以诸葛恪为左辅,张休为右弼,顾谭为辅正,陈表为翼正都尉,此即所谓“四友”,而羊道等皆为宾客。于是东宫号为多士。有一位名叫胡综的侍中,撰写了《宾友目》。《三国志》卷五九《吴主五子传·孙登》裴松之注引《江表传》:
登使侍中胡综作《宾友目》曰:“英才卓越,超逾伦匹,则诸葛恪。精识时机,达幽究微,则顾谭。凝辨宏达,言能释结,则谢景。究学甄微,游、夏同科,则范慎。”……
此目品评了四位人物,多有溢美之辞。于是,“(羊)道乃私驳综曰:‘元逊才而疏,子嘿精而狠,叔发辨而浮,孝敬深而狭。’所言皆有指趣。而道卒以此言见咎,不为恪等所亲。后四人皆败,吴人谓道之言有征。”(同上)胡综只说四人之美,而不言其缺点,羊道则美、丑并论,而且十分准确,所以终能见称于人。像胡综《宾友目》一类的品藻文章,当时肯定有很多,可惜我们现在很少能看到了。
三国时代的江东,清议之风犹存。如沈友即以清议峻厉闻名。《三国志》卷四七《吴主传》裴松之注引《吴录》:
……(孙)权以礼聘,(沈友)既至,论王霸之略,当时之务,权敛容敬焉。陈荆州宜并之计,纳之。正色立朝,清议峻厉,为庸臣所谮,诬以谋反。……
同书卷四八《三嗣主传·孙皓》裴松之注亦引《吴录》曰:
(张)悌少知名,及处大任,希合时趣,将护左右,清论讥之。
张悌以不合时人的趣味受到清议者的讥刺。当时有一个名叫暨艳的人好为清议。《三国志》卷五七《张温传》:
艳字子休,亦吴郡人也,温引致之,以为选曹郎,至尚书。艳性狷厉,好为清议,见时郎署混浊淆杂,多非其人,欲臧否区别,贤愚异贯。弹射百僚,核选三署,率皆贬高就下,降损数等,其守故者十未能一,其居位贪鄙,志节污卑者,皆以为军吏,置营府以处之。而怨愤之声积,浸润之谮行矣。……
可见暨艳是东吴比较突出的清议者。但总的说来,江东的清议之风已归于寝迹,清议所取得的社会效果也并不理想,清议家的结局也大都很悲惨(如暨艳最后自杀,关于此事,可参看田余庆先生《暨艳案及相关问题》一文)。
值得注意的是虞翻和朱育二人对古今人物的评论。“虞翻字仲翔,会稽余姚人也,太守王朗命为功曹”(《三国志·虞翻传》)。传下裴松之注引《会稽典录》:
孙亮时,有山阴朱育,……。仕郡门下书佐。太守濮阳兴正旦宴见掾吏,言次,问:“太守昔闻朱颍川问士于郑召公,韩吴郡问士于刘圣博,王景兴问士于虞仲翔,尝见郑、刘二答而未睹仲翔对也。钦闻国贤,思睹盛美有日矣,书佐宁志之乎?”朱育对曰:“往过习之。昔初平末年,王府君以渊妙之才,超迁临郡,思贤嘉善,乐采名俊,……
“初平”为汉献帝刘协年号(190~193),“初平末年”是指公元193年,王府君即是会稽太守王朗。“往过习之”一语,说明朱育对王朗和虞翻的问对非常熟悉,当时可能有关于此事的文字记录。下面是朱育的追述:
(王府君)问功曹虞翻曰:“闻玉出昆山,珠生南海,远方异域,各生珍宝。且曾闻士人叹美贵邦,旧多英俊,徒以远于京畿,含香未越耳。功曹雅好博古,宁识其人邪?”翻对曰:“夫会稽上应牵牛之宿,下当少阳之位,东渐巨海,西通五湖,南畅无垠,北渚浙江,南山攸居,实为州镇,昔禹会群臣,因以命之。山有金木鸟兽之殷,水有鱼盐珠蚌之饶,海岳精液,善生俊异,是以忠臣继踵,孝子连闾,下及贤女,靡不育焉。”
虞翻描述了会稽一带的山川形胜、土地物产以及地理位置,言辞优美动听。然后,虞翻又评论了二十一位汉代人物,详述其足以为故乡增辉的昭昭业迹:
王府君笑曰:“地势然矣,士女之名可悉闻乎?”翻对曰:“不敢及远,略言其近者耳。往者孝子句章董黯,尽心色养,丧致其哀,单身林野,鸟兽归怀,怨亲之辱,白日报雠,海内闻名,昭然光着。太中大夫山阴陈嚣,渔则化盗,居则让邻,感侵退藩,遂成义里,摄养车妪,行足厉俗,自扬子云等上书荐之,粲然传世。太尉山阴郑公,清亮质直,不畏强御。鲁相山阴钟离意,禀殊特之姿,孝家忠朝,宰县相国,所在遗惠,故取养有君子之谟,鲁国有丹书之信。及陈宫、费齐皆上契天心,功德治状,记在汉籍。有道山阴赵晔,征士上虞王充,各洪才渊懿,学究道源,著书垂藻,络绎百篇,释经传之宿疑,解当世之槃结,或上穷阴阳之奥秘,下摅人情之归极。交址刺史上虞綦毋俊,拔济一郡,让爵土之封。决曹掾上虞孟英,三世死义。主簿句章梁宏,功曹史余姚驷勋,主簿句章郑云,皆敦终始之义,引罪免居。门下督盗贼余姚伍隆,鄮主簿任光,章安小吏黄他,身当白刃,济君于难。扬州从事句章王修,委身授命,垂声来世。河内太守上虞魏少英,遭世屯蹇,忘家忧国,列在八俊,为世英彦。尚书乌伤杨乔,桓帝妻以公主,辞疾不纳。近故太尉上虞朱公,天姿聪亮,钦明神武,策无失谟,征无疑虑,是以天下义兵,思以为首。上虞女子曹娥,父溺江流,投水而死,立石碑纪,炳然着显。”
此后,虞翻又举出家乡上世的四位贤人,以为他们胜过巢父和许由这两位传说中的高士:
王府君曰:“是既然矣,颍川有巢、许之逸轨,吴有太伯之三让,贵郡虽士人纷纭,于此足矣。”翻对曰:“故先言其近者耳,若乃引上世之事,及抗节之士,亦有其人。昔赵王翳让位,逃于巫山之穴,越人薰而出之,斯非太伯之俦邪?且太伯外来之君,非其地人也。若以外来言之,则大禹亦巡于此而葬之矣。鄞大里黄公,挈己暴秦之世,高祖即阼,不能一致,惠帝恭让,出则济难。征士余姚严遵,王莽数聘,抗节不行,光武中兴,然后俯就,矫手不拜,志陵云日。皆着于传籍,较然彰明,岂如巢、许,流俗遗谭,不见经传者哉?”王府君笑曰:“善哉话言也!贤矣,非君不着。太守未之前闻也。”
最后,朱育评论了本朝的十四位人物:
濮阳府君曰:“御史(子烨案:指虞翻)所云,既闻其人,亚斯已下,书佐宁识之乎? ”育曰:“瞻仰景行,敢不识之?近者太守上虞陈业,挈身清行,志怀霜雪,贞亮之信,同操柳下,遭汉中微,委官弃禄,遁迹黟歙,以求其志,高邈妙踪,天下所闻,故[桓文林]遗之尺牍之书,比竟三高。其聪明大略,忠直謇谔,则侍御史余姚虞翻、偏将军乌伤骆统。其渊懿纯德,则太子少傅山阴阚泽,学通行茂,作帝师儒。其雄姿武毅,立功当世,则后将军贺齐,勋成绩着。其探极秘术,言合神明,则太史令上虞吴范。其文章之士,立言粲盛,则御史中丞句章任奕,鄱阳太守章安虞翔,各驰文檄,晔若春荣。处士[鄮]卢叙,弟犯公宪,自杀乞代。吴宁斯敦、山阴祁庚、上虞樊正,咸代父死罪。其女则松阳柳朱、永宁[翟素],或一醮守节,丧身不顾,或遭寇劫贼,死不亏行。皆近世之事,尚在耳目。”府君曰:“皆海内之英也。……。”……
像这样比较集中的规模比较大的人物品评,在汉末、三国时期非常罕见。从虞翻到朱育,显示了江东地区品评人物的文化传统。这一传统是与当时士人的地望意识和家乡观念密切相关的。认识这种传统,无疑有助于我们对当时的文化进行地方性与区域性的考察。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三国时代人才的殿堂,是由来自四面八方的人杰地灵共同构建的。
蜀国庞统和司马徽比较善于品论人物。《三国志》卷三七《庞统传》:
庞统字士元,襄阳人也。少时朴钝,未有识者。颍川司马徽清雅有知人鉴,统弱冠往见徽,徽采桑于树上,坐统在树下,共语自昼至夜。徽甚异之,称统当为南州士人之冠冕,由是渐显。后郡命为功曹。
从这段记载来看,司马徽的资格显然更老一些,因为庞统是经他品评之后方显名于世的。司马徽评论庞统,时在东汉末年(参见本书页75),但因庞统后来服务于西蜀,所以我们放在这里对他进行讨论。《三国志》本传又云:
……吴将周瑜助取荆州,因领南郡太守。瑜卒,统送丧至吴,吴人多闻其名。及当西还,并会昌门,陆绩、顾劭、全琮皆往。统曰:“陆子可谓驽马有逸足之力,顾子可谓驽牛能负重致远也。”谓全琮曰:“卿好施慕名,有似汝南樊子昭。虽智力不多,亦一时之佳也。”……
在对陆、顾二人的评论中,庞统以“驽马”、“驽牛”这两个喻词来称扬他们,其含意不甚明了,所以当时的人便发出了疑问。在此文之下,裴松之注引张勃《吴录》曰:
或问统曰:“如所目,陆子为胜乎? ”统曰:“驽马虽精,所致一人耳。驽牛一日行三十里,所致岂一人之重哉! ”
显然,他认为顾劭更胜一筹,其着眼点还是在于实用的价值。《吴录》又云:“劭就统宿,语,因问:‘卿名知人,吾与卿孰愈?’统曰:‘陶冶世俗,甄综人物,吾不及卿;论帝王之秘策,揽倚伏之要最,吾似有一日之长。’劭安其言而亲之。”庞统本长于人物品鉴,但他并不认为这是自己的特长,他认为自己在政治方面的才能较为突出。事实也的确如此。
顾劭和许靖也以“好乐人伦”闻名。《世说新语·品藻》三刘孝标注引《吴志》曰:
劭好乐人伦,自州郡庶几及四方人事,往来相见,或讽议而去,或结友而别,风声流闻,远近称之。
又《三国志·许靖传》:
靖虽年逾七十,爱乐人物,诱纳后进,清谈不倦。丞相诸葛亮皆为之拜。
可见当时位望高者皆乐于以人伦鉴识自任。
(二)曹魏的人物品藻
魏国品评人物的风气很盛,这也主要是由于选拔人才的实际需要。在人物品藻方面,汉人推重道德。《三国志》卷一《武帝纪》裴松之注引司马彪《续汉书》曰:
(曹)腾父节,字元伟,素以仁厚称。邻人有亡豕者,与节豕相类,诣门认之,节不与争;后所亡豕自还其家,豕主人大惭,送所认豕,并辞谢节,节笑而受之。由是乡党贵叹焉。
这说明汉时乡党之毁誉,主要取决于个人的品行。汉末天下大乱,军伐混战,各霸一方,为争取人才以为己用,则不得不对传统的择士标准加以变通。建安十九年(214)十二月,曹操发布《敕有司取士毋废偏短令》:
夫有行之士未必能进取,进取之士未必能有行也。陈平岂笃行,苏秦岂守信邪?而陈平定汉业,苏秦济弱燕。由此言之,士有偏短,庸可废乎!有司明思此义,则士无遗滞,官无废业矣。(《三国志》卷一《武帝纪》)
而类似的《求贤令》曹操曾经发布多次。所以,荀彧“取士不以一揆,戏志才、郭嘉等有负俗之讥,杜畿简傲少文,皆以智策举之,终各显名”(《三国志》卷一0《荀彧传》裴松之注引《彧别传》),深受曹操的褒奖。而至曹丕称帝,魏国建立,其时对人才之急需并不亚于乃父之时,但因大局已定,急需治理国家的人才,所以对士人的品行问题又开始重视起来,于是立九品官人之法。《三国志》卷二二《陈群传》:
文帝在东宫,深敬器焉,待以交友之礼,常叹曰:“自吾有回,门人日以亲。”及即王位,封群昌武亭侯,徙为尚书。制九品官人之法,群所建也。
据此,九品官人法是由陈群制定,经魏文帝批准后实行的。案《晋书》卷四六《李重传》:
……后为始平王文学,上疏陈九品曰:“议制,以时因革,因革之理,唯变所适。九品始于丧乱,军中之政,诚非经国不刊之法也。……”
据此,可知九品官人法本来由曹操草创于军中,不过是一种临时性的选官取士方法,陈群可能对此进行了一番改造。这种选官方法,主要依据大、小中正对人物的评价来确定其品位的高下,而中正们引为定品依据的,主要是乡间豪绅对人物的品行和道德方面的意见。因之,品行问题受到了当权者的重视。曹丕说“选举莫取有名,名如画地作饼,不可啖也”(《三国志》卷二二《卢毓传》),这说明他看到了汉代察举制度的弊端。因此,“毓于人及选举,先举性行,而后言才”,认为“才所以为善也,故大才成大善,小才成小善”(同上)。夏侯玄也认为:“夫孝行着于家门,岂不忠恪于在官乎?仁恕称于九族,岂不达于为政乎?义断行于乡党,岂不堪于事任乎?三者之类,取于中正,虽不处其官名,斯任官可知矣。”(《三国志》卷九《夏侯尚传》附《夏侯玄传》)这样,曹丕时代由魏武帝之轻德重才又转为先德后才,从而回归到汉人取士的标准上去了。
曹魏时代长于品评人物者极多。曹植论说古来圣贤之差异,可视为班固《汉书·古今人表》之余绪。《三国志·王粲传》裴松之注引《魏略》:
……(曹植)与(邯郸)淳评说混元造化之端,品物区别之意,然后论羲皇以来贤圣名臣烈士优劣之差,……
子建慷慨磊落,意气奔涌,纵论古代圣贤、名臣、烈士的差别,实际上就是班固九品论人之意。或许他的论述和评价更为细致,可惜我们今天无从得知了。广陵太守陈登也长于论士。《三国志》卷二二《陈矫传》:
太守陈登请为功曹,使矫诣许,谓曰:“许下论议,待吾不足;足下相为观察,还以见诲。”矫还曰:“闻远近之论,颇谓明府骄而自矜。”登曰:“夫闺门雍穆,有德有行,吾敬陈元方兄弟;渊清玉洁,有礼有法,吾敬华子鱼;清修疾恶,有识有义,吾敬赵元达;博闻强记,奇逸卓荦,吾敬孔文举;雄姿杰出,有王霸之略,吾敬刘玄德:所敬如此,何骄之有!余子琐琐,亦焉足录哉?”……
陈登既有知人之鉴,又有自知之明,所论颇为确当。当时著名的占卜学家管辂亦长于识人,虽不无神秘色彩,却往往切中要害。《三国志》卷二九《方技传·管辂》裴松之注引《辂别传》曰:
舅夏大夫问辂:“前见何、邓之日,为已有凶气未也?”辂言:“与祸人共会,然后知神明交错;与吉人相近,又知圣贤求精之妙。夫邓之行步,则筋不束骨,脉不制肉,起立倾倚,若无手足,谓之鬼躁。何之视候,则魂不守宅,血不华色,精爽烟浮,容若槁木,谓之鬼幽。故鬼躁者为风所收,鬼幽者为火所烧,自然之符,不可以蔽也。”辂后因得休,裴使君问:“何平叔一代才名,其实何如?”辂曰:“其才若盆盎之水,所见者清,所不见者浊。神在广博,志不务学,弗能成才。欲以盆盎之水,求一山之形,形不可得,则智由此惑。故说老、庄则巧而多华,说《易》生义则美而多伪;华则道浮,伪则神虚;得上才则浅而流绝,得中才则游精而独出,辂以为少功之才也。”
管辂确实发现了何晏、邓飏这两位大名士的本质特点,他的看法都被后来发生的事件证实了。其实何晏也喜欢品人论士,但自视甚高,常常以为别人不如自己。《三国志》卷九《曹爽传》附《何晏传》裴松之注引《魏氏春秋》:
初,夏侯玄、何晏等名盛于时,司马景王亦豫焉。晏尝曰:“‘唯深也,故能通天下之志’,夏侯泰初是也;‘唯几也,故能成天下之务’,司马子元是也;‘唯神也,不疾而速,不行而至’,吾闻其语,未见其人。”盖欲以神况诸己也。
何晏的这段品人之辞来自《周易大传·系辞上》:“唯深也,故能通天下之志。唯几也,故能成天下之务。唯神也,故不疾而速,不行而至。子曰‘《易》有圣人之道四焉者’,此之谓也。”管辂不为浮名所惑,也不趋炎附势,而是以独到的眼光洞察人物的精神世界,故所论者深,所见者远。
崔琰也很善于观察和品鉴人物。《三国志》卷一二本传:
始琰与司马朗善,晋宣王方壮,琰谓朗曰:“子之弟,聪哲明允,刚断英跱,殆非子之所及也。”朗以为不然,而琰每秉此论。琰从弟林,少无名望,虽姻族犹多轻之,而琰常曰:“此所谓大器晚成者也,终必远至。”涿郡孙礼、卢毓始入军府,琰又名之曰:“孙疏亮亢烈,刚简能断,卢清警明理,百炼不消,皆公才也。”后林、礼、毓咸至鼎辅。……
傅巽亦长于鉴别人才。《三国志》卷六《刘表传》裴松之注引《傅子》曰:
巽字公悌,瑰伟博达,有知人鉴。辟公府,拜尚书郎……文帝时为侍中,太和中卒。巽在荆州,目庞统为半英雄,证裴潜终以清行显;统遂附刘备,见待次于诸葛亮,潜位至尚书令,并有名德。及在魏朝,魏讽以才智闻,巽谓之必反,卒如其言。
李丰和杨俊也是识鉴人才的专家。《三国志》卷九《夏侯玄传》裴松之注引《魏略》曰:
(李丰)始为白衣时,年十七八,在邺下名为清白,识别人物,海内翕然,莫不注意。
同书卷二三《杨俊传》:
俊自少及长,以人伦自任。同郡审固、陈留卫恂本皆出自兵伍,俊资拔奖致,咸作佳士;后固历位郡守,恂历御史、县令,其明鉴行义多此类也。
曹魏时代之士林,曾经进行过一次关于汝、颍人物的讨论。其领袖人物是“建安七子”中的孔融。孔融素好人伦。《三国志·荀彧传》裴松之注引其与韦康父韦端书曰:“前日元将(子烨案:韦康字元将)来,渊才亮茂,雅度弘毅,伟世之器也。昨日仲将(韦诞)又来,懿性贞实,文敏笃诚,保家之主也。不意双珠,近出老蚌,甚珍贵之。”而所谓汝、颍者,汝谓汝南,颍指颍川,并为群彦汪洋之地。《三国志》卷一0《荀彧传》裴松之注在征引《荀氏家传》之后云:
陈群与孔融论汝、颍人物,群曰:“荀文若、公达、休若、友若、仲豫,当今并无对。”
陈群认为颍川人物胜过汝南人物,曹操属于骑墙派,认为两方人物孰优孰劣难以定论,但汝、颍固多奇士,则是当时的公论。《三国志》卷一四《郭嘉传》:
郭嘉字奉孝,颍川阳翟人也。……颍川戏志才,筹画士也,太祖甚器之。早卒。太祖与荀彧书曰:“自志才亡后,莫可与计事者。汝、颍固多奇士,谁可以继之? ”彧荐嘉。召见,论天下事。太祖曰:“使孤成大业者,必此人也。”……
来自颍川的郭嘉为曹操所倚重,屡建奇功。孔融则认为汝南士人远胜于颍川士人,其《汝颍优劣论》是这次讨论的重要文献。文章写道:
融以汝南士胜颍川士。陈长文(群)难曰:“颇有芜菁,唐突人参也。”融答之曰:“汝南戴子高,亲止千乘万骑,与光武皇帝共揖于道中,颍川士虽抗节,未有颉颃天子者也。汝南许子伯,与其友人共说世俗将坏,因夜起举声号哭,颍川士虽颇忧时,未有能哭世者也。汝南许掾,教太守邓晨图开稻陂,灌数万顷,累世获其功,夜有火光之瑞,韩元长虽好地理,未有成功见效如许掾者也。汝南张元伯,身死之后,见梦范巨卿,颍川士虽有奇异,未有鬼神能灵者也。汝南应世叔,读书五行俱下,颍川士虽多聪明,未有能离娄并照者也。汝南李洪为太尉掾,弟杀人当死,洪自劾诣阁,乞代弟命,便饮酖而死,弟用得全,颍川士虽尚节义,未有能杀身成仁如洪者也。汝南翟文仲为东郡太守,始举义兵,以讨王莽,颍川士虽疾恶,未有能破家为国者也。汝南袁公着为甲科郎中,上书欲治梁冀,颍川士虽慕忠谠,未有能投命直言者也。”(《全后汉文》卷八三)
孔融从八个方面论证汝南人物胜于颍川人物,所论未必确切,但足见当时在人物品藻方面对士人地望的重视。案《裴启语林》七八:
祖士言与钟雅相调,钟语祖曰:“我汝、颍之士利如锥,卿燕代之士钝如槌。”祖曰:“以我钝槌,打尔利锥。”钟曰:“自有神锥,不可得打。”祖曰:“既有神锥,必有神槌。”钟遂屈。
在祖、钟二人关于地望优劣的讨论中,汝、颍是作为一个地望单元出现的,似乎是汝、颍无别,但孔融《汝颍优劣论》透露给我们的信息则是汝、颍有异。大概汝、颍地域相近,所以人们在通常的情况下是用同样的眼光来看待的。但无论如何,汝、颍士人确实很了不起,他们在中古时期的政治、军事以及思想、文化等方面都有卓越的建树。名士之邦,钟灵毓秀,其斯之谓乎!
众所周知,孔子评论门人,曾经从学习知识的角度区分四等,总括三品,同时作出了细致的评语。从上述情况看,后汉、三国之际的人物品藻,既是对班固《古今人表》的继承(关于《汉书·古今人表》在人物品藻方面的重要意义,可参看拙着《%26lt;世说新语%26gt;研究》,页28~31),亦可视为儒家品评人物之精神的重光。这两方面结合起来,遂成为彼时完美的人物品藻。在这样的时代氛围中,中国人才学的宝鉴《人物志》就诞生了。
摘自《中国古人生活研究》
作者:范子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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