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演义》与“历史—传奇”体系
(一)
“历史—传奇”,是明清章回小说中的一个重要体系。此派小说产于元末明初,肇基于《三国演义》与《水浒传》。这两部长篇巨著,以其思想艺术上的巨大成就,成为我国章回小说发展过程中的第一个高峰。此后,明代中后期和清代前期,涌现出一大 批踵武二书的小说。《西汉演义》、《东西晋演义》、《隋唐演义》、《说唐演义全传》、《残唐三代史演义传》、《杨家府世代忠勇通俗演义》、《说岳全传》、《水浒后传》、《英烈传》等,就是其中有代表性的作品。
历史—传奇小说在创作上的共同倾向,是取材于历史。这一点,已成为公认的事实。鲁迅先生《中国小说史略》就把《三国演义》、《水浒传》及其后出者称为“元明传来之讲史”。孙楷第先生《中国通俗小说书目》,也把除《水浒传》之外的其它历史—传奇小说列人“明清讲史部”。这些作品,或写历朝历史,或写历代英雄,无不与历史有千丝万缕的联系。然而,表现历史题材虽为历史—传奇小说的重要特点,但却不是其唯一的特点;此外,还有常常被人忽略的另一重要特点,那就是无不表现出不同程度的传奇性。
历史—传奇小说的传奇性,其首要标志,是史实的虚化。所谓“虚化”,是指人民群众、民间艺术或文人作家对历史素材以艺术方式所进行的变异处理。处理后的史实,衍变为虚化的历史,把历史性与传奇性统一在一起。《新列国志叙》指出:“自罗贯中氏《三国志》一书,以国史演为通俗演义,汪洋百余回,为世所尚。嗣是效颦日众,因而有《夏书》、《商书》、《列国》、《两汉》、《唐书》、《残唐》、《南北宋》诸刻,其浩瀚几与正史分签并架,然悉出村学究杜撰”。这里所说的“杜撰”,就是史实的虚化,可观道人的这一概括,反映了当时历史—传奇小说创作的实际。史实的虚化,主要原因是由于作家对理想的追求。晚清管达如《说小说》一文指出:“小说之作,所以发表理想;叙述历史,本非正旨”。即一矢中的,抓住了问题的肯綮。同时,还应看到明清历史一传奇小说中的多数作品,又是群众创作与文人创作相结合的产物,成书之前,早就以话本、戏曲、传说等形式流传于民间。这些东西专讲传闻性的历史人物事件,本非严格意义上的历史。到了明代,通俗小说家或以之为蓝本,或以之为素材,对其描写生动的故事亦多有撷取。除了文人作家的虚构加工外,宋元讲史、野史、传说及戏曲的重大影响,也势必导致历史—传奇小说的传奇倾向。
史实虚化的集中表现,是艺术形象的超人化,由此形成历史—传奇小说传奇性的另一
重要标志。历史一传奇小说取材于历史,主要是演述历代“兴废争战之事”,反映尖锐复杂的阶级才盾、民族矛盾和重大政治、军事斗争,必然以勋名事业彪炳天壤的英雄为其主要人物,描写他们的奇情侠气、逸韵英风,表现他们的英雄本色。英雄乃人中之杰。现实中的英雄,本具奇特与崇高之美。他们一身之美德勇武,献身于名标青史的伟业,历代人民出于对他们的热爱,广泛地传扬他们的事迹,加之民间艺人与进步作家的进一步理想化,故而其形象比生活更高、更典型、‘更完美、也更奇特。这样的英雄形象,既植根于现实的土壤之中,又超越于现实生活;既含有生命中常人的因素,又超越于常人;既有客观生活的现实性,又有主观理想的幻想性,是经过虚化处理的性格完美、精神崇高、才能卓异、奇雄壮伟的一种超人。他们的道德品质,无与伦比;武功智慧,绝伦超群;都非常人所及,都高出于现实人格统计平均数的极值,都闪灼着光彩夺目的传奇美。例如,三国英雄刘备之仁、关羽之义、诸葛亮之忠、张飞之勇,在中国封建社会中,就誉为高不可及的典范;以宋江为代表的水浒英雄,也一直被视为“忠义”之高标。又如武松将四五百斤重的石墩一抱、一撇、一提、一掷、一接而面上不红,心头不跳,口里不喘;岳飞文武并茂,博古通今,神臂弓能开三百余斤,九枝箭从一孔穿出;俞通海在水中伏得八九个昼夜,流星锤索长三丈,转转折折,挡着他便粉身碎骨;穆桂英智勇双全尤擅骑射,披甲跃马大破天门阵,等等,其本领皆世间罕见,令人叹为观止。除了圣君贤相、英雄豪杰外,历史——传奇小说中的某些反派人物,也同样具有“超人”性质,同样是在现实基础上经过集中、夸大的超越于现实的传奇形象。其中,品格卑下心灵丑恶的,如曹操、高俅、秦桧、潘仁美等,都是奸恶品质的集大成者,从反面意义上说,也是常人难以企及的一种范本。本领非凡、勇武过人的,则如吕布、高廉、史文恭、金兀术、哈密蚩、宇文成都、尚师徒等等,亦可谓超群绝伦,尽管缺乏崇高的精神品质而不能像正面人物那样闪光,但就异于常人而言,亦为超人形象之一种。 历史—传奇小说传奇性的第三个标志,是情节的奇险化。情节的奇险,与形象的超凡血肉相联。在人物传奇性的描写中,传奇英雄施展超凡本领的行动,必然展开为惊险离奇扣人心弦的情节,表现为英雄性格的发展史。金圣叹《水浒传》第三十六回批语指出:“此篇节节生奇,层层追险。节节生奇,奇不尽不止;层层追险,险不绝必追……一篇真是脱一虎机,踏一虎机,令人一头读一头吓,不惟读亦读不及,虽吓亦吓不及也”
。实为对奇险化情节的准确的概括。情节的奇险化,具体表现为两个方面:其一,从人物与情节的关系看,总是把主人公放置到一个个尖锐冲突之中,使之经历生死关头以及其它种种严峻的考验,并运用一个个逆转掀起大波大浪,以造成强烈的惊奇感,同时为表现英雄性格提供丰富多样的场面与充分具体的依据。其二,在结构组织上,则常常大量采用偶然事件做为推动情节发展的契机与手段。《水浒后传》第一回明确交待:“这三十二个人散在四方,如珠之脱线,如叶之离条,再也不能收拾到一处了。谁知事有凑巧,缘有偶然,机括一动,辐辏联合……成了一篇花团锦簇的话文。使人见之,一个个都欢欣鼓舞,快意舒怀,不禁拍案叫绝”,即为运用偶然事件创造传奇性情节的生动例子。生活中的偶然事件并不多见。作者在现实的把握中,以更为巧合的形式,把罕见罕闻的个别的偶然事件,从稀释状态浓缩到超越常情的程度,使之大大超过生活中可能出现的机率。从而大大激发了读者的传奇美感。 总之,史实的虚化、形象的超人化与情节的奇险化这三大要素的组合,形成为历史一传奇小说的独特的传奇性;作品的历史性与传奇性两端并存,合而为一,表现为“历史一传奇”体系的显著特征。
(二)
《三国演义》被视为演历史之义的历史小说,不过是传统的偏见。实际上,它的传奇性也是极为明显的。历史上,已有人指出这一点。其中,较有代表性的,如徐时栋的《烟屿楼笔记》即云:“史事演义,惟罗贯中《三国志》最佳。其人博极典籍,非特借陈志裴注,敷演成书而已。往往正史及注,并无此语,而杂史小说乃遇见之……”章学诚《丙辰札记》亦云:“《三国演义》固为小说,事实不免附会……诸葛丞相,生平以谨慎自命,却因有祭风及制造木牛流马事,遂撰出无数神奇诡怪……张桓侯,史称其爱君子,非不知礼者,《演义》直以拟《水浒》之李逵……关公显圣,亦情理所不近。盖编《演义》者……不脱传奇习气”。
《三国演义》的传奇性,表现在历史素材的处理上,是史实的大量虚化。虚化的方式,大致有四种。(1)按史实轮廓生发铺张,如“三顾茅庐”、“赤壁之战”、“七擒七纵”就是其中最为典型的例子。这些重要章节,在陈寿《三国志》中,或叙述简略,或一笔带过,但在作品中却发展为极其丰富、极其生动的故事:情节的具体内容,几乎都是作者的创造;由此所表现的人物性格、面貌及其所显示的思想倾向也都与史料相去甚远。因此,这种生发铺张就不同于对于历史人物事件符合原貌的加工,而是依作家审美
理想所做的虚化处理,虽不无根据,却具有浓郁的传奇性。(2)张冠李戴,移花接木。如“怒鞭督邮”,陈志中本系刘备所为。若据史敷演,便不合演义中刘备的性格特征,也不合帝王之后的儒雅气度。因此,依据小说人物的性格,罗贯中在情节提炼中便理所当然地把这一情节移植到张飞身上。此外,如曹操矫诏讨卓、关羽单刀赴会、孔明草船借箭、周瑜巧布火攻计等等,也都是采用移花接木之笔进行虚化处理的结果。(3)根据主题需要,采撷话本、杂剧故事加工润色。如桃园结义、三战吕布、三勘吉平、千里独行、古城聚义、跃马过檀溪、博望烧屯、诸葛祭风、三气周瑜、落凤坡箭射庞统、空城计、死诸葛吓走生仲达等等,皆于史无稽而仅见于话本、传说和元明杂剧,作者借以加工,则分外生色。(4)在史实中插入虚构情节,使之实中有虚,虚中有实,真假难辨,融为一体。如王允巧使连环计、关羽温酒斩华雄、义释曹操、徐庶走马荐诸葛、诸葛亮舌战群儒、过江吊周瑜等,就是明显的例子。 历史小说的创作,并非排斥艺术虚构,但却要求虚而不失其真,要求既处处忠实地反映历史的本质,又较好地适应现实的需要,从而以其所反映的历史规律与经验教训发挥鉴古观今的作用。这就使作品在忠于史实方面,受到严格的限制。《三国演义》显然不属于这样的作品。如上所述,小说所采用的大都只是史实的轮廓,许多情节都有重大变动。它虽取材于三国的历史,却没有完全反映三国历史的本质,而是在很大程度上,或在很多地方,侧重地反映了元末明初历史的某些本质。因而给人总的感觉是,虽然反映了前代历史的某些真实状况,但又把富于时代精神的审美理想寄寓于其中——在史实与理想发生矛盾时,则宁就理想而背史实。而这,正是“历史一传奇”小说区别于历史小说的根本之所在。以“赤壁之战”为例,陈志裴注的有关记载,总共不过三千字,而且大部分都是记诸葛亮游说孙权以及周瑜等人对政治形势的分析,孙刘结盟后,有关战争经过与结局的记叙,则仅有三四百字。《三国志平话》虽有发展,但描写粗俗,人物精神境界很低,有关诸葛亮的描写,虽较正史有所增添,但仍属陪衬。《三国演义》做了根本的改造。作品以长达八回的篇幅对战争进行描写,不仅虚构了大量的情节,而且把诸葛亮做为中心人物放到了左右全局的突出位置。考诸陈志裴注,不仅史实的变异显而易见,而且人物性格也大大超越了历史的真实。如周公瑾本性度恢廊、雅量高致,而演义中却形容偏狭无所不至。于是,历史上“羽扇纶巾,谈笑间,强虏灰飞烟灭”的千古英雄,小说中却一变而为烘托稀世英才诸葛亮的陪衬人物。显然,《三国演义》这样表
现赤壁之战,以及后来对孔明的种种描写,实际上都是为了寄托作者对于圣君贤相理想政治的强烈追求。 史实的虚化,也为形象的超人化与情节的奇险化开拓了广阔天地,从而使《三国演义》的人物与情节呈现出绚丽多姿的传奇美。毛宗岗《读三国志法》指出:“三国有三奇,可称三绝:……历稽载籍,贤相林立,而名高万古者莫如孔明……是古今来贤相中第一奇人;历稽载籍,名将如云,而绝伦超群者莫如云长……是古今来名将中第一奇人;历稽载籍,奸雄接踵,而智足以揽人才而欺天下者莫如曹操……是古今来奸雄中第一奇人。有此三奇,乃前后史之所绝无者……”,即对作品形象超人化的特征做了准确评述。鲁迅先生《中国小说史略》亦指出:“显刘备之长厚而似伪,状诸葛之多智而近妖”,这话含有贬斥之意,是鲁迅以现代典型观评价作品得失所做的总结。就刘备仁德齐天、诸葛亮神机莫测之性格离开现实生活中真实的人较远这一点而论.此说亦为事实。然而,正因其高出于现实、超越于常人而成为某一类型(如道德的、智慧的、勇武的等类型)的“完人”,才不失其历史传奇形象的特质。所以,就此而言,这话亦可看做是对作品超人化特征的一种概括。《三国演义》塑造道德品质上的超人,常常是把最能体现人物本质特征的言行提到首要地位而加以渲染、突出、放大和集中,从而使之成为一定时代、一定阶级精神品格无与伦比的典范,即某种道德品质的化身。有关他们的言行举止,完全是遵循某种道德规范的程式化“表演”,人物的性格完全受理性观念的制约,而绝不会有笔下人物背离作者意图的情况出现。如长坂坡赵云把阿斗双手递与刘备,刘备便只能“接过掷之于地”,并披肝沥胆表白“为汝这孺子,几损我一员大将”的沉痛心情;曹操在赤壁惨败后,仓皇逃命,也必然一路“仰面大笑”,而引出伏兵,及脱险之后,又必然“忽仰天大恸”、“捶胸大哭”;——否则,任何近于现实人格的亲子之爱或真情实感的流露,都势必破坏人物的性格规范,而无法塑造道德上的“完人”。超人化形象表现于本领非凡、武艺超群方面的描写,更是显而易见。如张飞断桥退卒,厉声大喝,声如巨雷,以致夏侯杰惊得肝胆俱裂倒撞于马下,曹操回马便走,众将弃枪落盔,溃退如潮,自相践踏;关羽斩颜良,视河北军如土鸡瓦犬,于万军中波开浪裂直冲彼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手起刀落,取敌首于马下;老黄忠年近七十,两臂尚开三石
之弓,浑身还有千斤之力,计夺天荡山,一合便斩韩浩;典韦淯水救护曹操,身无片甲,上下被数十枪兀自死战,刀砍缺不堪用,复弃刀而双手提着两个军人迎敌,击死者八九人;——都把人物的勇武渲染到常人根本无法达到的程度,以超越常态的描写,显示出惊人的魅力。 在众多的历史传奇形象中,诸葛亮是最具传奇性的人物。历史上的诸葛亮,是西蜀良相,有才能、有智慧、有谋略。但陈志记叙极其简略,同时由于以史笔记实,故没有也不会给人留下“超人”的印象。然而,传说故事及舞台上的诸葛亮形象,却别具异彩。流行于唐代的“死诸葛吓走生仲达”,见于曾三异《因话录》的“五月渡泸”,盛弘之《荆州记》与《水经注》等书所载神秘怪异的“八阵图”,以及宋元话本、元明杂剧中的生动传说,都把诸葛亮夸饰为神奇人物。这一切必然给《三国演义》以巨大影响。罗贯中“据正史,采小说”①进行创作,在三国时期政治、军事、外交斗争的焦点中,对他突出加以描写,把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的胆识、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耿耿忠心、机敏莫测料事如神的非凡智慧、以及卜吉凶借天威知生死的超凡人仙的异能等等,一切理想化的精神品格的美德和卓绝的政治军事斗争才能,集中到他一个人身上,从而使之成为集所有贤相、良将、肱股之臣的一切思想品德之美于一身的旷世罕见的完人,和无坚不摧、无攻不克、逢凶化吉、遇难呈祥的智慧化身。不难看出,从《三国志》到传说、戏曲,再到《三国演义》,诸葛亮的形象已大大超越历史原型而成为名副其实的超人,同时也是显示作品传奇性的最有说服力的范例。
《三国演义》的情节,也同样具有强烈的传奇性。毛宗岗第四十二回批语指出:“读书之乐,不大惊则不大喜,不大疑则不大快,不大急则不大慰。当子龙杀出重围人困马乏之后,又遇文聘追来,是一急;及见玄德之时,怀中阿斗不见声息,是一疑;至翼德断桥之后,玄德被曹操追至江边更无去路,又一急;及云长旱路接应之后,忽见江上战船拦路,不知是刘琦,又一惊;及同刘琦同载之后,忽又见战船拦路,不知是孔明,又一疑一急。令读者眼中如猛电之一去一来,怒涛之一起一落。不意尺幅之内,乃有如此变幻也”。所言尺幅之内变幻莫测,大起大落险妙绝伦等特点,正可代表《三国演义》情节上的特色。然而,情节的惊险离奇,只是一种外在美、形式美,《三国演义》创造传奇性情节,十分注意把握人物与情节的关系,着意于英雄性格的刻画。“美髯公千里走单骑,汉寿侯五关斩六将”就是成功的一例。作品把人物置身于一个个逆境之中,使
之面临生死关头的重重考验,主人公的奋力拼杀伴随着各种偶然性机遇,促成一次又一次出人意料的转机。扣人心弦引人人胜的魅力,既由于奇特的形式美,更来自关羽那熠熠闪光的重义品质。“马骑赤兔行千里,刀偃青龙出玉关。忠义慨然冲宇宙,英雄从此震江山”。正是由于把人物的这一美好精神贯穿于始终,才使得情节的形式美焕发出动人的光辉;同时,也正因为矛盾冲突之尖锐复杂、情节发展之惊险曲折、跌宕起伏之突兀陡峭,才愈加显示出主人公义绝千古的精神之美。 蒋大器《三国志通俗演义序》指出:《三国演义》“以平阳陈寿《传》,考诸国史”,“事纪其实,亦庶几乎史”;毛宗岗托名金人瑞的《三国演义序》亦称其“据实指陈,非属臆造,堪与经史相表里”,这些看法,一直被很多人看做是作品的定性分析。然而,事实告诉我们:“历史一传奇”,这艺术的“化合”,才是《三国演义》的特质所在。如果仅仅把它看做是一部历史的演义或历史小说,便难免不以偏概全。
(三)
《三国演义》与《水浒传》,同为“历史一传奇”之祖。然而,也应看到,由于不同的渊源关系,二书在内容与结构方面,也存在某些相异之处。
首先,在内容上,二书虚化历史的程度有所不同。《三国演义》渊源于宋人说话中的“讲史”。讲史者,讲说“前代书史文传兴废争战之事”②。由于有前代史书做根据,本于正史的地方就相对地要多一些,主要人物和基本情节往往和史书记载的梗概大致相符。《三国志平话》虽然言辞鄙谬,又失之于野,但罗贯中参采正史进行增删并重新创作,故而小说要比平话更为接近史实。《水浒传》则渊源于宋人说话中的“小说”,后来才逐渐由短小的单篇发展为长篇故事。流传之初,正史未成无所依傍,即使是当朝的私人著述也语焉不详或只字未载。有关故事,主要是人民群众直接依据他们所热爱的英雄人物的事迹加工而成,可以想象,为了表达人民的爱憎和愿望,张皇粉饰甚多。说话人信手拈来牵合捏造,较之讲说前代史,随意性就相对地大得多。到了元代,水浒故事亦成为前代史而属于有宋一代“兴废争战之事”的有机部分,虽然因此而与“讲史”合流,但因不受正史束缚,虚化程度则超过传统的“讲史”。所以,在此基础之上创作而成的《水浒传》,也自然较《三国演义》离历史更远。后者偏重于历史,而前者却更趋于传奇。
其二,《三国演义》与《水浒传》的结构方式,也存在着明显的差异。讲史话本“说前代书史文传”,往往一个朝代一部话本,如《五代史平话》,《前汉书续集》,《三
国志平话》等皆是。一朝代之中,头绪纷乱错综复杂,极难以一人或数人为中心展开描写。所以,说前代史往往以断代编年方式进行铺叙。《三国演义》重在写全朝史事,自然承袭平话体制,结构方式一如《通鉴》体。艺术描写的笔融随着历史事件的顺序展开,在漫长的时问与广阔的空间纵横捭阖变化转移。“小说”则与“讲史”不同。“盖小说者,能讲一朝一代故事,倾刻问捏合,与起令随令相似,各占一事也”③。不过是随口捏合的一人一事的单篇,情节的发展以人物的活动为线索。水浒故事既然由“小说”发展为长篇的“讲史”,也自然把“小说”的技巧融合到平话的创作之中,所以既具有“讲史”的规模,又保留着“小说”的特征。后来的《水浒传》,采用连环列传体结构,与此不无联系。 《三国演义》与《水浒传》同中有异的特点,对历史一传奇小说的发展,产生过重大影响。明清历史一传奇小说的两种类型:演义传奇与英雄传奇,就是分别以它们为范本而形成的。《三国演义》的仿效者,以断代编年的形式,按照史书的轮廓铺叙全朝史事,表现一代兴废,大都从各类史书中撷取素材而兼采传闻,或以宋元讲史为蓝本参采正史,从而形成演义传奇这一支脉。不过,后起的演义传奇,往往取《三国演义》“据正史”之一端而舍其“采小说”之一端,主要倾向却是沿着严格依傍正史的方向愈趋愈文。诚如鲁迅先生说,这些小说,“大抵效《三国志演义》而不及,虽其上者,亦复拘牵史实,袭用陈言”④,其人物故事基本上取史料而敷演,既缺乏艺术想象,也忽视超人形象和奇险化情节的创造,故而较《三国演义》更加偏重于历史,且文平近实,缺乏奇特的色彩。以《水浒传》为前驱的英雄传奇小说,数量和成就都高于同时期的演义传奇。尽管思想艺术性高低不一,未能逾越《水浒传》的高峰,但体制上都遵从《水浒传》所开创的原则:摆脱正史束缚而博采传闻逸事,“叙一时故事而特置重于一人或数人”,⑤,重在为英雄立传。因而,较之演义传奇,在史实、人物和情节各方面,都更具传奇性。《杨家将》,《说唐》,《说岳》等小说,就很有代表性。不过,英雄传奇小说发展到清代中后期,却走向了愈趋愈野的弊端。如《征西说唐三传》,《五虎平西前传》,《五虎平南后传》等,大多是为了满足市井细民的好奇心而向壁基虚构,牵合捏造的滥制品,既少史实依据,又乏民间传说,故鲁迅先生斥之为“文意并拙”,“托名故实而借以腾谤报怨之作”。⑥
《三国演义》与《水浒传》之后的历史一传奇小说分别向两极发展,形成愈趋愈文和
愈趋愈野的倾向。原因是复杂的。就演义传奇愈趋愈文而论,则主要是由于文人以小说比勘正史思潮的影响。蒋大器的序是关于《三国演义》的最早评论,序文指出,《三国志通俗演义》“事纪其实,亦庶几乎史”,“一开卷”,“则三国之盛衰治乱,人物之出处臧否”,“千百载之事豁然于心胸”,“忠”,“义”,“得失”,“彰彰可考”。这便从一开始就偏离了作品的创作实际。其次,张尚德《三国志通俗演义引》又明确提出“以俗近语,隐括成编”和“羽翼信史而不违”的主张,从而形成严格依傍正史记载,演历史为俗书的创作理论。陈继儒的《唐书演义序》及《叙列国传》继而给流行的“演义”之作下定义,更把“演义”看做是“以通俗为义”的正史。这种仅从语言的通俗与古奥来区分小说与历史的理论,不仅视小说为历史的附庸,而且极大地阻碍小说作者以艺术的方式对历史素材进行加工创作,同时也在理论上开了演信史为白话历史的先声。这股思潮,风靡全社会,以至形成“小说不可紊之以正史”⑦的压力。在这种形式下,历史—传奇小说愈趋愈文,自然成为一种趋势。 以小说比勘正史的思潮之所以流行,除了有大批文人做社会基础外,还因为它的倡导者借用《三国演义》的巨大影响来讲行传播,故而使很多人把他们的理论误认为是对作品创作经验的正确总结。诚然,罗贯中以《三国志平话》为蓝本进行创作时.确实参考了陈寿的《三国志》,但他对平话的增删和对史料的采用却并非以“翼羽信史而不违”为准绳。据统计,平话中的重要情节被采写入书并进而加工的,共有十九处⑧,而其中的桃园结义,三战吕布,千里独行等十二个故事,便都不见于陈志。同时,陈志中的许多记载不仅未被采用,而且有的还做了大胆的改造。此外,裴注中的异说、传闻也有不少被采为素材。这就说明.罗贯中情节提炼的根本原则,绝不是为了演历史为俗书,而是为了借历史而发抒理想。所以,尽管后起之演义传奇确曾以《三国演义》为范本,其创作倾向也与《三国演义》“据正史”的倾向不无关系,但我们却不能把它们向愈趋愈文极端发展的原因归之于《三国演义》。恰恰相反,正是那种把《三国演义》以历史为素材的艺术创造片面理解为附丽于正史的所谓“经验”,才导致演义传奇走向愈趋愈文的极端。此中教训,很值得我们认真总结和记取。 ①高儒:《百川书志》。
②耐得翁:《都城纪胜.瓦舍众伎》。
③吴自牧:《梦梁录·小说讲经史》。
④⑤鲁迅:《中国小说史略》。
⑥鲁迅:《中国小说史略》。
⑦
熊大木:《新刊大宋演义中兴英烈传》。(原载《三国演义学刊》第2辑)
作者:罗德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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