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见曾与汉学的崛起
学术的发展,其原因不外乎自身的内在演进、外在因素的支持与促动,以及二者之间的相互作用与影响。乾隆初叶兴复古学之风的酝酿与形成,即是此一学术法则的体现。当时,清廷倡之于上,名儒硕彦行之于下,而更有地方大吏,乘时势而起,于古学的兴起与演进,予以扶持与资助。其中,两任两淮盐运使的卢见曾,即是开风气之先者。
卢见曾的仕宦经历
卢见曾,字抱孙,号澹园,又号雅雨,自号雅雨山人。生于康熙二十九年(1690)[1],卒于乾隆三十三年(1768)九月二十八日,享年七十有九。其先世于明初由涞水徙山东德州左卫,遂世居于此。祖父裕,庠生;父道悦,康熙九年(1670)进士,曾知陕西陇西、河南偃师两县,逝后入祀乡贤祠。
卢见曾生而颖异,年十五(康熙四十三年,即1704年)补博士弟子员[2],康熙五十年(1711)举于乡[3],六十年(1721)中进士[4],出虞山汪杜林、石首郑又梁两先生之门。时汪公阅头场卷,即拟荐;而郑公阅二场表判,为之惊异,遂言于堂曰:“人言北人不谙四六骈体,此岂吾南人之所有耶?”[5]两公重之如此。是科,清圣祖诏进士未入馆选者,咸一体命儒臣教习三年,见曾遂留馆竟学。雍正元年(1723)试于廷,见曾名列一等。当是时,世宗以新登宝座,颇有意于整饬吏治,而重亲民之任,是以有凡进士在高等者以知县即用之命,见曾得选为四川洪雅县令。见曾念及父亲年高,欲陈情归养。而道悦先生致书戒之曰:“汝自顾才行何如?今恩遇过分如此,而不思一效犬马之力,可谓孝乎?且余虽老,康强如故,未遽就木也。”[6]见曾感父斯言,遂于雍正二年(1724)赴洪雅任[7],从此步入其一生中的仕宦生涯。
卢见曾就官洪雅不久,于雍正四年(1726)正月、十一月,及五年(1727)七月,连遭其父及生母王氏、嫡母程氏丧。服阕后,于雍正九年(1731)补官江南亳州蒙城知县,并协理州务。未三月,旋授六安州知州。雍正十二年(1734)六月,由六安调治亳州。未几,世宗亲擢见曾为庐州府知府,又奉檄摄凤阳府事。雍正十三年(1735)秋,迁知江宁府;未逾月,而调任颍州府以去[8]。乾隆二年(1737),初任两淮都转盐运使[9],但刚上任七月有余,因“被参一十七款,共诬赃银一千六十两”[10],及总督、盐政劾其与邵基“为党”[11],遂罢官扬州[12]。高宗薄其罪,因于乾隆五年(1740)命见曾往塞外军台效力。乾隆九年(1744),卢见曾奉召由塞外还,起牧滦州。十年(1745),迁永平府知府。十六年(1751),迁为长芦盐运使[13]。乾隆十八年(1753),卢见曾再任两淮都转盐运使。在任十年,以老得请还家。在《告休得请留别扬州故人》诗中,卢见曾表露心迹道:
力惫宣勤敢自怜,薄才久任受恩偏。齿加孙冕余三岁,归后欧公又九年。犬马有
情仍恋主,参苓无效也凭天。养疴得请悬车日,五福谁云尚未全。祖道长筵舟满河,
绿杨城外动骊歌。重来节使经三考,归去与人赋五。绛帐唱酬郊藉在,清门交际纪
群多。二分明月樽前判,半照离人返薛萝。……长河一曲绕柴门,荒径遥怜松菊存。
从此风波消宦海,才知烟月足家园。……痴愿无多应易遂,杖朝还有引年恩。[14]
其疲惫官场、息意田园之意不觉溢于言表。返家后,卢见曾乃“修坟墓,置祭田,恤宗族,教后学”[15],大有颐养天年之乐。而乾隆三十年(1765)高宗南巡之时,所赐“德水耆英”[16]匾额,更令卢见曾为之感到欣慰和鼓舞[17]。晚年的卢见曾,虽不免为知己的零落而伤怀[18],但其“摩挲明岁朝天杖,捡点连年见道心”[19]的情怀,却依然萦绕于心。岂意“烟月足家园”的好景不长,宦海风波再起。
乾隆三十三年(1768),两淮盐政尤拔世以相沿充公之提引舞弊入告,于是历任盐政如高恒、普福等皆得罪,而卢见曾因曾长期任两淮盐运使,亦牵连入案。高宗对此十分震惊,因命江苏巡抚彰宝,会同尤拔世立案办理。六月二十五日,高宗谕军机大臣等曰:“卢见曾久任两淮运使,提引之事,皆伊经手承办,似此上下通同舞弊,岂得诿为不知?著传谕富尼汉,即行传旨,将伊革去职衔,派委妥员解送两淮,交彰宝并案审讯。仍一面将卢见曾原籍赀财,即行严密查封,无使少有隐匿寄顿。”[20]然出乎高宗意外的是,经富尼汉奏,“查抄卢见曾家产,仅有钱数十千,并无金银首饰,即衣物亦甚无几。经出示招人首告,始据监生李容等,首出寄顿各项”。高宗遂指示富尼汉,严加追究走漏风声之人,若卢见曾坚持不说,即加以刑讯,待审得实情后,再将卢见曾“锁押解赴扬州,并案问罪”[21]。后经审问卢见曾之子瑛及孙荫恩,荫恩乃供出预通信息之纪昀、王昶及黄骏昌,后又牵引出徐步云。七月二十四日,高宗就卢见曾“寄顿赀财”走漏风声一案作出裁决:
大学士刘统勋奏,审讯卢见曾寄顿赀财一案,先后究出向与卢见曾认为师生之候
补中书徐步云,伊戚翰林院侍读学士纪昀,并军机处行走中书赵文哲,军机处行走郎
中王昶,漏通信,应照例拟徒。……得旨:徐步云与卢见曾认为师生,遇此等紧要
案件,敢于私通信息,以致卢见曾豫行寄顿,甚属可恶,著发往伊犁效力赎罪。纪昀
瞻顾亲情,擅行通信,情罪亦重,著发往乌鲁木齐效力赎罪。余依议。[22]
其后,因查出卢见曾尝令商人代办物件,且不行发价银一万六千余两,因将卢见曾解赴扬州严审究拟。八月三十日,“刑部议覆江苏巡抚彰宝奏,原任两淮盐运使卢见曾,隐匿提引银两,私行营运寄顿,照例拟绞监,候秋后处决。应如所奏,从之”[23]。然而,还未来得及秋后执刑,卢见曾却于九月二十八日故于苏州[24],其颇为坎坷的一生至此方得以解脱。
卢见曾一生为官,勤于吏治,锄强治剧,颇能识其大体,所至皆有殊绩。如其任六安、亳州、庐州及颍州时,于水患之祸,皆能兴利除弊,造福一方。张殿传曾评价卢见曾之重浚颍州西湖之功,曰:“此记(指卢见曾所作《颍州重浚西湖记》――引者注)中一段,疏别是非利害,直是见得到,做得彻。然非心乎民瘼,亦不能直行独断如此。诸御水患记,当以此为第一。”[25]见曾又颇能爱才好士,其“官盐运时,四方名流咸集,极一时文酒之盛。金农、陈撰、厉鹗、惠栋、沈大成、陈章等,前后数十人,皆为上客”[26]。而其“汲引后进,孜孜如不及,其奖拔皆有名于时”[27]。
尤其值得称道的是,卢见曾于所到之处,每以兴学造士为先。如“在洪雅,建雅江书院;在六安,建赓扬书院;在永平,建敬胜书院;在长芦,建问津书院;扬州旧有安定书院,更因而廓其规制,严其教条。前后所成就者,不可枚数。于前汉古迹,缺者补,坏者修,罔不兴举”[28]。在所作《雅江书院记》、《永平府书院碑记》、《问津书院碑记》、《试帖初桄序》中,卢见曾自道其经营书院大略曰:
乙巳春,予来宰是邑,会落成焉。……征邑士之贤而文者,从予游,为讲道艺、
敷弦歌之地。颜其门曰雅江书院,广文教也;颜其楼曰雅雨楼,志风土也;又易桂香
阁曰望春阁,邑故多孝廉,无捷南宫者,为从予游者勉之也;堂曰博文,仍旧额,前
有作者,不忍没也。[29]
乃延名师立学规,征七属士之才者肄业焉。……夫古之教者,文武不分途;古之
学者,体用无偏废。……二三子朝夕诵习于斯,仰瞻庙貌,溯其德业之巍巍,明乎见
而知之之为何事,而敬以为主者,之于家国天下,无所处而不当。斯其处也有守,而
出也足以有为。如以举子业为文章之能事,而不究其全体大用之所在,则与骑射技勇
以为武者等耳。二三子尚其顾,以毋忘斯义。[30]
翼日,诸生踵门谒请所以名是书院者,爰进而诏之曰:“若滨海,亦知夫海乎?孔
子之道,犹海也,学者蕲至乎道而止。今之制义,其津筏也。学者因文见道,譬如
海者……”[31]
余束发后习为诗,今七十年矣。……维扬安定书院,余初任运使时,偕博陵尹公
所经始。大江南北,士肄业其间,享大名,显当世者,踵相接。迨余再莅维扬,弟子
员日益夥。弗精弗勤,虑且坐废,请于上官,稍更张之。厚其廪饩,检稽其出入先后,
娄东沈光禄、武进刘侍读主教席。光禄以经术课士,侍读之学出入史传选骚,其爱士
皆癖于余。而余亦间至讲堂,或时延诸生,上下其议论。其负过人之才者,置上舍,
有加礼。行之比年,诸生文益上,诗益工。虽遇合之故未知何如,有数人焉,足以窥
古人之心,成一家言,而必用于世无疑也。[32]
见曾之汲汲于此,亦可谓用心良苦。惠栋曾曰:“先生勤于吏治,所至皆有殊绩。其在津门,奏课之余,修理学官,创立书院,以身为士子表率。所以扬厉而鼓舞之者,虽文翁之化蜀郡,何武之治扬州,不是过也。”[33]汤先甲亦称:“抑吾师政事文章,啧啧人口。前在江南时,历诸郡,转运淮扬,所至辄有声烈。暇则引诸后进讲论德艺,饮酒歌诗,意洒如也。一时从游者,踵相接,多所陶成。”[34]惠、汤二氏所论,洵可见卢见曾吏治注目之所在。
兴复古学的为学宗尚
卢见曾一生沉浮宦海三十余年,于民生利弊多所更张,且取得了有效的成绩。然官事之余[35],甚且贬谪塞外军台之时,见曾于学问之途,亦颇能沉潜切究,有所心会。其中,对古学的研讨与张扬,乃其为学的倾心所在。
卢见曾之为学历程,前后得益于庭训之熏陶、师友之讲益,进而形成自己为学宗尚古学的趋向。其父道悦(1640-1726),字喜臣,号梦山,先后官陕西陇西、河南偃师二县,一充乡试同考官。其“幼而好学,甫就塾师学为文章,出语即惊人”。据见曾称,当其罢官陇西后,“贫甚,衣食于奔走,因以游览天下名山大川,遍交当世贤豪,而浙江陆公龙其、江南赵公申乔、吾乡郭公,称莫逆焉”。道悦先生尤工于举子业,其“教子弟及门人,循循有规矩。门人之受业者,及偃师之士昔尝奉教者,皆能文章,掇巍科,砥行而砺名焉”。其所为文,多散见于试牍及房刻之中,而“所为诗,有《公余草》一卷行于世,晚年有与谢方山先生唱和诗及诸杂诗”[36]。卢见曾为学之发蒙,即承其父之教而起。又见曾之岳父萧韩坡先生,其于文章,“以韩、欧为门径,欲古秦汉作者之庭,而入于其室。故瘦而坚,中腴而外淡,识之者盖鲜焉”[37]。萧氏此一治学取向,于见曾亦颇有影响。
卢见曾之于学,初尝致力于声调之学,而导其入此途者,为田香城先生。卢见曾尝称:“余少受声调之传于同里田香城先生,香城受之难兄山姜,而山姜则因谢方山转叩于渔洋,而得其指授。”[38]又曰:“先生兄山姜而师渔洋。弱冠游京师,与一时名公巨卿,争骚坛,据吟席。其所为诗,甫脱稿,已吟遍长安。……余年稍稍长,略通文字,而先生许之,乡会两试,先生皆决其售于未揭晓之前。初学为诗,辨声律,先生曰:‘孺子可教。’出其所藏书选本若干卷,授予抄录;并以其所得于渔洋、山姜两先生者,口授而笔示焉。自辛卯以来,凡十余年,日侍先生之侧。先生固深爱予,予亦因以知先生。”[39]由王渔洋先生士,而田山姜先生雯,而田香城先生,一脉相承,师弟有序,卢见曾可谓得诗学之渊源矣。其后,卢见曾于会试时,又尝受知于虞山汪杜林、石首郑又梁两座师之门,大为二人所推扬,且郑氏发有“人言北人不谙四六骈体,此岂吾南人之所有耶”[40]之叹。再后,卢见曾又得黄叔琳先生之教益,于苏轼诗之施元之、查初白两注,以及王渔洋先生《感旧集》等,多所究心,亦颇为之感兴。[41]
卢见曾通籍后,曾与“学问渊博,尤邃于经”的顾栋高相友善。见曾初任两淮都转盐运使时,延顾氏课其子。两人谈艺论学,颇为相得,多所启发。言谈间,顾栋高语及“少时尝欲钩贯《六经》,作《周官联》一书未就”,见曾极力鼓励顾氏速成之,并慷慨允诺“吾为子任剞劂之费”。后因见曾“以事谪徙塞外,而顾君有《春秋》之纂述,遂不果”[42]。又见曾官扬州时,与马曰、曰璐兄弟时相往来,切磋论学,文酒留连,人生取向颇为相近。见曾尝赞马氏嘉惠士林之功曰:“玲珑山馆马员外曰别业辟疆俦,邱索搜罗苦未休。数卷论衡藏秘笈,多君慨借荆州。”[43]而当马曰去世时,见曾甚为感伤地哭道:
前月才同哭旧俦,那堪君又去荒邱。淮阳老友从今尽,金石遗文谁更搜。名士共
悲东道主,高情常在借书楼。福地知归处,山馆玲珑本暂留。[44]
知己之叹,悲痛于中。而见曾再任两淮都转盐运使时,其所刻《雅雨堂藏书》,更是得益于惠栋与沈大成诸人之襄助,于经史之学颇多推进,故见曾有“南方佳人惠定宇与沈学子,词坛鼎足三军成。韵争奇险角病,句斗涩苦联彭亨”[45]之句。以上诸人,于见曾之学识,质疑问难,皆能有所增益。
正是得益于庭训之熏陶、师友之相,见曾于学问一途,是以有不断的进境。从其为学大体而言,卢见曾于经学之研究甚为关注,尤重两汉之师承家法,以为“通经当以近古者为信”[46],而于通经之法,颇为赞赏万斯大“非通诸经则不能通一经,非悟传注之失则不能通经,非以经释经则亦无由悟传注之失”[47]之取向。
卢见曾之所以主张通经当以近古者为信,乃基于“《六经》至孔子而论定,孔子殁,西河七十子之徒转相授受。延及两汉,具有家法。逮有宋理学勃兴,诸儒各以己意说经,义理胜而家法转亡矣”。为挽救宋代“义理胜而家法转亡”的说经之弊,他提出一通经路径。其言曰:
窃尝谓通经当以近古者为信,譬如秦人谈幽、冀事,比吴、越间宜稍稍得真。必
先从记传始,记传之所不及,则衷诸两汉,两汉之所未备,则取诸义疏,义疏之所不
可通,然后广以宋、元、明之说。勿信今而疑古,致有兔园册子、师心自用之诮。
对卢见曾此一通经路径的宗尚,惠栋曾有评语云:
汉人传经有家法,当时备五经师训诂之学,皆师所口授,其后乃著竹帛,故汉经
师之说立于学官。五经出于屋壁,多古字古言,非经师不能辨。经之义存乎训,识字
审音,乃知其义。是以古训不可改也,经师不可废也。后人拨弃汉学,薄训诂而不为,
即《尔雅》亦不尽信。其说经也,往往多凭私臆,经学由兹而晦。篇中“义理胜而家
法亡”一语,道破前人之陋,为之称快!末幅言通经之法,真悬诸日月而不刊之论。
士人苟奉此说为圭臬,则经学明而人才盛,人人尽通达国体,岂止变学究为秀才耶!
惠氏所云“经之义存乎训,识字审音,乃知其义。是以古训不可改也,经师不可废也”,即是对卢见曾“通经当以近古者为信”[48]的唱和。而惠栋对卢见曾通经之法的揭示与赞誉,则彰显出卢氏治学之卓识。此一通经之法,一方面体现了自乾隆初叶以来,特别是诏开“经学特科”的政治文化导向意义,另一方面则体现出经学研究自身的内在演进逻辑。
早在清初之时,万斯大即提出“非通诸经则不能通一经,非悟传注之失则不能通经,非以经释经则亦无由悟传注之失”的治经方法。于此,卢见曾深有同感,是以评价道:“因是由博致精,而深求乎造化之微妙,凡所解驳,悉发前人所未发,出马、郑后千余年、数百家辩论之外。故虽老师宿儒,读其书者无不心折首肯,而信其必传于后无疑也。”因此,卢见曾于万斯大之人之学,甚为推崇,有言道:
窃惟先生为梨洲黄公入室弟子,故其学皆务实践,覃研经典,务去剿说雷同、傅
会穿凿之病。……先生之人与先生之学,其不朽惟均也。
可惜的是,万氏所著之《经学五书》,因不幸再毁于火,致使面临散失、埋没之虞。卢见曾既嘉斯大之志,因以慷慨解囊,“为助其刻资之半,而重为序之”[49]。
卢见曾既识通经之大体与门径,其于《周易》一经,颇能体现其为学精神。卢见曾之研治《周易》,始于谪戍塞外之时。他说:“余年五十有一,远投塞外,始学《易》。”[50]在塞外几年中,卢见曾并没因遭遇坎坷而消沉,而是致力于《周易》的探讨。其于《出塞集》中,尝自道学《易》经过曰:
无碍研朱点《周易》,有时把酒读《离骚》。[51]
篝火研朱夜每深,敢将分寸负光阴。宽闲帝与消灾地,忧患天开学《易》心。鸿
渐陆时终有用,鱼当贯义却难寻。杞中但有包瓜在,泥井何须问旧禽。[52]
多君立雪叩坟邱,半载蹉磨愿岂酬。赢得他年传故事,授经却在海西头。[53]
正是这一研《易》经历,为见曾此后刻《雅雨堂藏书》打下了基础。
卢见曾之究心于《易》,于汉学尤多心契。其尝言:“余学《易》有年,每讲求汉儒遗书,以求印正,虽断简残编,未敢有所忽略。”故郑康成《周易》之书之传,“虽不及《三礼》、《毛诗》之完具,然汉学《易》义无多,存此以备一家,好古之士,或有考于斯”[54]。通过对历代研治《易》学成就的总结,卢见曾得出一个看法,他认为:“余学《易》数十年,于唐、宋、元、明四代之《易》,无不博综元览,而求其得圣人之遗意者,推汉学为长。”之所以有此认识,乃因为汉学“去古未远,家法犹存故也”[55]。以此为基准,卢见曾于凡能发明《易》义者,无不为之搜讨推扬。如《周易乾凿度》一书,世人以其为纬书而薄之,但卢见曾认为:
《周易乾凿度》二卷,其中多七十子大义,两汉诸儒皆宗之。……纬书非学者所
尚,是不然。圣人作经,贤人纬之。经粹然至精,纬则有驳有醇。成、哀之纬其辞驳,
先秦之纬其辞醇。《乾凿度》先秦之书也,去圣未远,家法犹存。故郑康成汉代大儒,
而为之注。唐李鼎祚作《易传》,是时纬候具在,独取《乾凿度》,非以其醇耶?……
为梓而行之,以备汉学。[56]
又其于唐李鼎祚《周易集解》,亦因其能存汉代费直、荀爽、虞翻之学,是以为之“校正谬误,刊以行世”。而宋儒王应麟于《易》颇采郑康成之说,卢见曾即将之附于李鼎祚书后,“以存古义”[57]。凡此种种,皆是“通经当以近古者为信”为学宗尚的体现。
《雅雨堂藏书》对汉学的表彰
卢见曾不仅在思想取向上对汉儒治经方法有所心契,其于汉儒之学,亦能予以极力表彰,其体现为自乾隆十九年(1754)至二十二年(1757)所刻之《雅雨堂藏书》(又名《雅雨堂丛书》)。《雅雨堂藏书》计有《郑氏周易》(汉郑玄)、《易释文》(唐陆德明)、《周易乾凿度》(汉郑玄注)、《李氏易传》(唐李鼎祚)、《尚书大传》(汉郑玄注)、《大戴礼记》(汉卢辩注)、《郑司农集》(汉郑玄)、《高氏战国策》(汉高诱)、《匡谬正俗》(唐颜师古)、《封氏闻见记》(唐封演)《唐摭言》(唐王定保)、《北梦琐言》(五代孙光宪)、《文昌杂录》(宋庞元英)十三种。其中,除高诱、封演、王定保、孙光宪、庞元英五种著作属史部、说部外,其他八种皆为解经之作,乃整个丛书的核心。
卢见曾《雅雨堂藏书》之刻,实得力于惠栋、沈大成诸人之襄助。惠栋(1697-1758),字定宇,号松,先世扶风人,明嘉靖中迁于吴。秉承其曾祖有声、祖周惕、父士奇之庭训,惠栋于“经史诸子,稗官野乘,及七经毖纬之学,无不及之”,而尤邃于《易》,实开有清一代研治汉学之先声,于一时学风影响甚深。[58]其所作《九经古义》、《易汉学》、《周易述》、《古文尚书考》诸书,大为世人所推重。钱大昕有言:
予尝论宋、元以来,说经之书盈屋充栋,高者蔑弃古训,自夸心得,下者剿袭人
言,以为己有,儒林之名,徒为空疏藏拙之地。独惠氏世守古学,而先生所得尤深,
拟诸汉儒,当在何邵公、服子慎之间,马融、赵岐辈不能及也。[59]
戴震《题惠定宇先生授经图》亦曰:
盖先生之学,直上追汉经师授受,欲坠未坠,埋蕴积久之业,而以授吴之贤俊后
学,俾斯事逸而复兴。……松崖先生之为经也,欲学者事于汉经师之故训,以博稽三
古典章制度,由是推求理义,确有据依。彼歧故训、理义二之,是故训非以明理义,
而故训胡为?理义不存乎典章制度,势必流入异学曲说而不自知,其亦远乎先生之教
矣。震入都过吴,复交于先生令子秉高与二三门弟子,若江君琴涛、余君仲林,皆笃
信所授,不失师法。先生之学有述者,是先生虽已云逝,而謦仍留。震方慨然于徒
接先生画像,而吴之贤俊后学,彬彬有汉世郑重其师承之意,可不谓幸欤?[60]
而卢文推扬惠栋《九经古义》之务实学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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