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松第一个提出招安 为何又是他第一个反对?
秋风萧瑟,筵宴散尽,酒意阑珊之时,两位江湖好汉正推心置腹。其中一位,八尺身躯凛凛,相貌堂堂,眼若寒星,眉如刷漆,武松是也。
武松凄然道:“天可怜见,异日不死,受了招安,那时却来寻访哥哥未迟。”
对方这位,正是江湖上人称孝义黑三郎山东呼保义及时雨宋公明,宋江也。宋江慰荐抚循:“兄弟既有此心归顺朝廷,皇天必祐。”
时光荏苒,又是一个秋日,又是一次筵宴。梁山泊好汉们聚集忠义堂,在肉山酒海,觥筹交错,曲歌筝弹中,宋江作一词《满江红》,铁叫子乐和唱至“望天王降诏,早招安,心方足”,行者武松第一个跳出来,大叫道:“今日也要招安,明日也要招安去,冷了弟兄们的心!”
何以首提招安的是武松,第一个明确反对招安的亦是武松?
武松上二龙山落草之前,对既有体制是敬畏的,顺从的,认可的,甚至是极度钦慕的。
武松在清河县,因酒醉与县衙里管机密房的一小公务员相争,一时怒起,一拳便将那人打得昏死过去。在尚未确认是真死还是昏死的情况下,武松便径直从家乡山东清河县逃往河北沧州柴进庄上避难。花和尚鲁智深、黑旋风李逵、石将军石勇等皆因打死了人,避难在外。相较之下,骄傲自负且心思缜密的武松,这次逃亡避难真的是太仓促了些。可见他对既有体制还是比较敬畏的。
过景阳岗之前,听闻酒家吊睛白额大虎和限时过岗的告诫,全然不信;亲睹岗子下树上张贴的告示,仍是不信,且自负地认为那是酒家的诡诈。在武松看来,无权威性和官方性的言语、文字,不足为凭。直至亲见山神庙门上贴着有官府印信的榜文,便当下全信。武松对既有体制的认可、信服,可见一斑。
得知哥哥武大郎被嫂嫂和奸夫西门庆毒死,不是瞋目扼腕,立刻手刃凶手,而是循规守法,搜集人证、物证去报官,按法律程序走。武松能暂时压住冲天的怒火和上涌的热血,说明他认为按体制内的法定步骤来,是一定能为哥哥报仇的。报官无果之下,武松再也按捺不住喷薄欲出的怒火和已冲至脑顶的热血,他决定手刃仇人!尽管已决意这么做,武松还是要把私自为兄报仇所造成的负面影响降低到极限。于是,武松冷静地展开了一连串的有序行为,只是这种冷静让人有点害怕。先是说出了那句平静、隐忍又暗含杀机的话:“嫂嫂下来,有句话说。”然后,软硬兼施地找来街坊四邻做证人、搬好板凳招呼街坊们坐下、令士兵们守着前后门、准备好纸墨笔砚、强令做过小吏的街坊记录下整个口供、让相关人员书名画押。终于,手起刀落,割下潘金莲和西门庆的首级,拎着人头,径直到衙门自首。
武松不会像鲁智深打死郑屠后,洒脱地、毫不犹豫地离开体制内,奔命天涯;也不会像李逵打死人后,逃走江湖,罔顾哥哥替他披枷带锁地受苦。武松既要替兄长报仇,也不肯藐视赵家的王朝法律,脱身而走。武松不想彻底破坏体制,也不想让自己为兄报仇的行为彻底堵住他再次进入体制内的所有可能。自首就成为他唯一的选择。
武松坦坦荡荡、嫉恶如仇,又自视甚高。想想看,一母所生的两亲兄弟武大和武二,判若云泥。仅仅高差三尺,就足以让武松潜意识里有种说不出的优越感。北宋募兵,身高是第一标准,其次看体力强弱、动作敏捷等素质,且以这些来定士兵的等级和俸钱。按此标准,武松去当兵绝对是第一等级的兵;武松情商高,通文墨,懂礼节,进入体制内更高一级,是件比较容易的事。
武松常怀千丈凌云之志,他钦慕既有体制,进入体制内是实现他凌云之志的最好途径。
因景阳冈打虎,阳谷县知县抬举他做县都头。武松心中有哥哥,过景阳冈的初衷本是回清河县看望离别一年多的哥哥。但是武松还是抓住了这个进入体制内的机会,立刻跪谢知县,口称“恩相”,欣然接受。阳谷县距清河县近在咫尺,武松能压得住对哥哥的思念,在阳谷县做个步兵都头,可见他对体制内的向往是不可遏制的。此后,武松在阳谷县做的风生水起,扎根在县衙,对知县是早请示,晚汇报。就连打算住到哥哥家去,都先请知县恩相的钧旨。尤其是替知县上东京打点前程一事,更是办得滴水不漏,大得知县欢心。
替兄报仇自首后,武松从轻发落至孟州牢城。去孟州路上,过十字坡,遇张青、孙二娘夫妇。张青建议武松落草鲁智深的二龙山,武松婉言拒绝。他还不愿与体制决绝,他在等待机会。
醉打蒋门神,替施恩夺回快活林后,张都监设计陷害武松。张都监派人马取武松来,三言两语吹捧后,假意询问武松是否愿意当他的亲随体己人。相当精明且心思缜密,情商颇高的武松,没有丝毫深思,缺乏片刻冷静,立即跪下称谢,口称恩相,执鞭随蹬,伏侍恩相,在所不辞!武松要抓住每一次进入体制内的机会,决不松懈。
直至张都监做的局显露,武松身陷囹圄,这才醒悟过来。醒悟过来的武松大闹飞云浦,血溅鸳鸯楼,杀红了眼,一腔热血沸腾得无法平静,手刃十五人。武松自知所犯的罪责深重,他不愿随宋江同去清风寨花荣处躲避。这时,想想兄弟张青的话,罢了,罢了,投奔鲁智深,落草二龙山罢了。尽管铁了心落草,武松心中还有念想,他在等朝廷的大赦,等朝廷招安。只要还有一线重回体制内的希望,就不轻言放弃。
从太祖赵匡胤起,宋朝形成每三年于秋季11月进行大赦的传统。宋代大赦的次数位居历代之首。有时死刑犯亦大赦。北宋末徽宗时期的大赦尤为频繁,创下在位25年,大赦26次的惊人记录。特别是徽宗让位钦宗时,大赦天下,连原属十恶不赦罪中的六种都赦免了,仅除四种罪,即造反;毁坏皇帝宗庙、宫室、坟墓等;叛国;殴打或残杀父母、祖父母等;
赵宋一朝,阶级矛盾相当尖锐。下层民众起义的次数之多,堪称历代王朝之首。平均不足一年就有一次起义。但是,民众起义都是区域性的,始终没有形成全国规模的大起义。招安则是宋王朝对付下层百姓起义的主要对策。
那么,满心招安的武松,何以第一个跳出来明确反对招安?
在二龙山落草的武松,和鲁智深等人一同守住一方山头,打家劫舍,劫富济贫,与官府作对。武松是个悟性很高的人,在杀人放火中,他与官府渐行渐远,对官府的黑暗腐败有越来越深的了解,对体制内生活越来越心生厌恶。原来,寄情江湖,佛衣散发,胸挂一百单八颗头顶骨念珠,快意恩仇,大碗喝酒,大块吃肉,远强过低眉顺眼地小心伏侍小官僚,远胜过早晚衙门听差的辛劳。有这份悟性,武松后来才能了悟禅机,出家善终。
对曾经极渴望进入体制内,又越来越看清这个体制的武松来说,远离、拒绝这个体制的心也更强烈。
除了武松自身的悟性,更重要的是二龙山大头领鲁智深对他潜移默化地影响。
鲁达打死郑屠后,在五台山智真长老处出家,长老赐他法名智深。智真长老本是当世活佛,看出鲁智深将来定是正果非凡,了身达命。出家的鲁智深虽吃酒杀人,“天生一片杀人心”,不拘修行,率性而为,但他无私无欲,正直正义,用杀人放火的外在形式,行济弱小出水火的菩萨作为。将最具中国特色的本土佛教禅宗的“见性成佛”表现的淋漓尽致。
连大相国寺菜园里的小流氓们都看出鲁智深不是人,是天上的罗汉。罗汉是修行所能达到的最高境界。武松自上了二龙山,就与鲁智深在一起。鲁智深身上的佛性不可能不影响到、感染到武松。六和寺出家之前,武松尚未正式出家,但他一直禅衣在身。就连一百单八将奉旨朝见天子时,武松亦是一身禅衣,而非似其他将领们锦袍金带。
鲁智深上二龙山之前,在体制内也呆过不短的时间。他又长着慧眼一双,早将官府和朝廷的黑暗看得清楚,悟得透彻。在二龙山,鲁智深和武松朝夕相处,一起行江湖快意;上了梁山,他俩又每每编在一队,共同出生入死,相互照应,厮杀拼搏。两身黑禅衣,一把铁禅杖,一双铁戒刀,在山林中,高岗上,沙场里,上下翻搅,杀尽人间丑恶,烧光世上罪孽。因此,当武松公然反对招安,宋江质问武松何出此言时,鲁智深立即接话,从根本上把原因道清楚。“只今满朝文武,多是奸邪,蒙蔽圣聪,就比俺的直裰染做皂了,洗杀怎得干净?招安不济事,便拜辞了,明日一个个各去寻趁罢。”朝廷已黑透了,黑得如同鲁智深身上的黑色僧衣,永远无法洗白。
宋江一直称鲁智深为“吾师”。和武松生死同在的鲁智深,才是武松的禅宗启蒙老师,也是武松人生的导师。和鲁大师在一起的日子里,武松早将封妻荫子、青史留名的功名利禄心化作烟云。当鲁智深坐化杭州六和寺,“今日方知我是我”之际,亦是武松彻底脱离尘世,“方知我是我”之时。即便武松没有断臂,也会毫不犹豫的出家。因此当他决绝地表达出要出家六和寺时,曾执意挽留过鲁智深的宋江,竟只有淡淡四字回馈:“任从你心!”武松心已成灰!
从此,一位高大潇洒的独臂僧,伴着白月清风,映着水天共碧,在杭州六和寺里真正的“任从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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