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佳人张充和:一生从容
人老了,都难免一死。102岁的张充和先生遽归道山,据说,走得很安详。
(张充和,民国最后的闺秀)
充和生前,相信缘分。她曾把自己祖父辈、叔叔辈以及同辈三代人的死亡日期做过排列,发现都与六字相关。这次,她确实在六月里走了。
人们再次谈论她,说她是“民国最后的闺秀”,谈她显赫的家族,淮军将领的先祖,声名在外的姐夫们,还有叶圣陶的那句近乎广告语的赞誉……与充和很亲近的白谦慎教授告诉我,她本人,对于这些称谓,是不以为意的:“她这辈子,就是玩。”余英时一次去充和家玩,看见张充和把丈夫买来的裱盒改装成仿古的墨盒。她说:“看,我多么玩物丧志!”余英时答:“你即使不玩物,也没有什么志啊。”
因为兴趣,我了解的充和,多和昆曲相关。第一次听她唱《牡丹亭》里“寻梦”的一支“江儿水”:“偶然间心似缱,在梅树边,似这等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
这支曲,寻常人唱时总易激越,以为这是杜丽娘在表决心。只有充和仍是从容的,一字一句吐露出来,无限妩媚,却是持重老成的。不独杜丽娘,《长生殿》“絮阁”里的“喜迁莺”,杨玉环那句嗔怒的道白“我晓得呀”,都和如今舞台上的演员不同,再吃醋生气,仍旧是有身份的贵妃。
(1980年,张元和饰柳梦梅,张充和饰杜丽娘,俞平伯说,这是“最蕴藉的一张”照片。)
这大约还是和她的童年有关。充和的三个姐姐是时髦新派的,当她们开始读托尔斯泰、屠格涅夫时,她每日在叔祖母的老宅中,静静地在藏书楼里看书,“我仿佛有许多不能告诉人的悲哀藏在那缝里面。”所以她能把闺门旦的幽怨,唱得最好。充和说话,有浓重的安徽口音,可是唱曲,却是字正腔圆。
(张大千为张充和所作昆曲神韵像)
可她有时做事,又不那么“闺秀”。1935年,张充和第一次登台演出,在上海兰心戏院。那次演的是《牡丹亭》中的《游园》、《惊梦》和《寻梦》。和张充和配演春香的,乃是画家吴子深的下堂妾李云梅,声名不佳。曲家王季烈强烈反对张充和与李同台演出,让张宗和转告充和:千万不可让李女士参加那次演出。充和的回话是:“那么就请王先生不要来看戏,但李云梅一定要上演。”
她时常会有这样的惊人之语。沈从文在寒假追到张家,晚饭后给张家姐弟讲故事,手舞足蹈。充和听着犯困,迷迷糊糊中听见沈从文推她喊“四妹”,就没好气地说:“你胆敢叫我四妹! 还早呢!”
所以我觉得,她的《刺虎》,实在好过其他。《刺虎》讲的是崇祯帝自缢煤山,亡明宫女费贞娥假扮公主意图行刺李自成的故事。这出戏是充和的拿手戏,她在抗日逃难期间经常演出。1941年,她在重庆劳军演出,也是一折《刺虎》。龙套刚刚出场,台下便哄堂大笑。原来,观众们认出,这四个龙套,乃是音乐教育委员会主任、社会教育司司长、山东戏剧学院院长和南京通志馆馆长。观众们如此反应,龙套们只得再三鞠躬,这大概是昆曲史上绝无仅有的事情。晚年的充和,还常常和朋友们提起这段佳话。
(张充和刺虎)
充和在重庆时,是在礼乐馆工作。这个组织的成立,源于蒋介石。他参加纪念国父的典礼上,听到放的是哀乐,于是大怒:“总理去世那么多年,还放哀乐,可见礼崩乐坏,中国人把礼乐都丢失了。”充和说,“因为他冲冠一怒,我就有了一碗安乐茶饭,因为差事就是翻译昆曲曲谱,容易得很。”那时,姐妹们都已成家,她孤身一人,自得其乐。在郑愁予的纪录片《他们在岛屿写作》里,她被问起当时感受时,一掠头发,淡淡说:“从十六岁起,我就是一个人了,我什么事都经过,抗战啊,什么困难啊,什么日子我都能过,我不大在乎,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事。”
(充和写的《游园》工尺谱)
因为这样的性格,追求她的人多半都被她的“十分冷淡”吓退。最著名是卞之琳,使出跪下求婚的绝杀技,最终还是失败了。在昆曲曲友圈子里,充和最痴情的追求者,乃是陶光。
陶光是清末名臣端方的后人,汪曾祺先生的《晚翠园曲会》里,曾经讲述了他的故事。这位风清神朗的西南联大教员,读清华时乃是红豆馆主溥侗的学生。他最常唱的是“三醉”、“迎像”、“哭像”,汪曾祺说“唱得苍苍莽莽,淋漓尽致”。陶光与张充和的兴趣爱好倒很一致,爱昆曲和书法。汪曾祺说他“临《圣教序》功力甚深。他曾把张充和送他的一本影印的《圣教序》给我看,字帖的缺字处有张充和题的字:以此赠别,充和”。这大概是张充和留予陶光少有的纪念。
陶光爱慕张充和,是曲友们都知道的事情,但张充和始终没有允许。充和和傅汉思结婚之后,陶光在刘文典撮合下,和一个滇剧演员结婚。后来到台湾,和夫人经常吵架,不到四十岁,居然“以断炊仆毙于台北市街头矣”。他生前遗诗一卷,名《独往集》,托付朋友,一定要转交充和。
充和拿到诗集,写了《题独往集》唱和:“容易吞声成独往,最难歌哭与人同。吟诗不熟三秋谷,冻馁谁教涂路穷?”到最后,她仍旧当他是普通朋友,这首诗,哪里比得上她写给傅汉思的“三餐四次糊锅底,锅底糊为唱曲迷。何处夫君堪此事?廿载刮洗不颦眉”。
(张充和《题独往集》)
2004年,白谦慎老师为充和张罗了北京和苏州的书画展,充和最后一站到上海,住在曲友孙天申家里,爱吃宁波风味的虾仁和鱼。我的好友王悦阳兄曾经去拜会她,听她唱了《寻梦》、《絮阁》和《琴挑》。同在的还有“传”字辈传人倪传钺和上海著名的老曲家叶惠农和甘纹轩等诸位。她的心情特别好,临别时一直说:“我明年还来。”
那是她最后一次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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