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文化—民间音乐—藏族强盗游侠歌的产生及艺术特色
由于历史的原因和独特的地理位置,康巴藏区曾出现打家劫舍,杀富济贫的强盗、游侠和应运而生的强盗、游侠歌,他们对社会造成了一定的危害,同时他们也是受害者,今天随着社会的发展,随着人们生活水平的提高,强盗、游侠已经不复存在,但他们的歌依然在人民群众中流传……
在藏族传统的民歌分类中,强盗、游侠歌属鲁体民歌,即山歌。这种山歌在藏区流传不广,而且失传也比较严重。鸟瞰藏族民歌的流传情况,早期强盗、游侠歌主要流传在康巴藏区,尤以玉树地区为最盛,它是高度的思想性和完美的艺术性相结合的、具有浪漫色彩的民歌。过去,人们对强盗、游侠歌有种偏见和误解,认为它是逆贼、盗寇之歌,而予歧视、禁锢,自古在宗教的庆典仪式上和民间的传统娱乐活动是禁止演唱的,认为它亵渎教义并有叛逆之举,时至今日,形成无条文的法规。
强盗、游侠歌藏语为“昌鲁”,意“昌巴”之歌。何为“昌巴”?请看昌鲁中唱到:
我是逍遥的强盗,
逍遥的强盗不可信,
可信的不是强盗。
我是逍遥的强盗,
逍遥的强盗没有爱,
有爱的不是强盗。
昌巴愿意为说谎者、骗子和狡诈者。根据昌鲁所反映的内容被译为强盗歌和游侠歌。由于历史的原因,昌鲁中确实有一些糟粕,庸俗的封建社会的产物,同时也有进取向上、不屈不挠地与黑暗社会进行斗争的一面,可以说它是人民群众思想、感情、意志、愿望真实的表露和对历史真实的一种描述。
马克思主义认为,劳动创造了人,创造了整个世界,也创造了文学艺术。一种特定的民间文艺形式,是这个民族(区域)历史、文化在一定范围内的表现。研究藏族强盗、游侠歌的形成、流传,对于深入研究藏族民间文化的奥秘,了解藏族传统文化的本质,继承和发扬优秀的传统文化,都有重大的意义。
一
民歌是历史的反映。既然有强盗歌、游侠歌,那必然会有强盗、游侠。民间流传这样一句话“听到昌鲁如闻虎声”。从这句话不仅能看出强盗、游侠的确存在,而且它对人民生命财产造成了一定的危害。但是,我们从一些史料,从昌鲁所反映的内容和一些民间传说中看出,并非所有唱昌鲁的都是强盗,也并非所有的强盗都唱昌鲁。先侃侃玉树强盗、游侠歌的由来,对这种歌的产生,就会有比较明确的认识。玉树强盗、游侠歌的产生,可以归纳成以下三种情况:
(一)玉树地处青、藏、川、新四省区交接处,是历史上著名的高原丝绸之路,古时为苏毗国疆域,根据《隋书》记载,隋文帝开皇六年(公元五八六年),苏毗国遣使与隋通好。隋末唐初,苏毗国与中央王朝的关系很密切,信使不断。根据唐玄奘(公元六零二——四年)撰写的《大唐西域记》记载,当时苏毗国经济发达,国势强盛,首先打通了印度的通道。公元七世纪松赞干布统一了吐蕃,苏毗成为吐蕃王朝重要的驿站和交通枢纽,也就是历史上著名的唐蕃古道,成为联接世界古老文明国家——中国、印度、埃及、希腊、罗马的纽带之一。
随着交通的打通,玉树成为古道上的茶马互市,经济得到了发展,于是就有一些游手好闲、为非作歹之徒,凭借他们对地形的熟悉,凭借地形的复杂,三五成群或各自为阵,进行抢劫偷盗。玉树西部流传着这样一首昌鲁,反映出这伙强盗野蛮、粗俗、狂妄的行径。
例一
骏马是别人的家畜,走的快慢由我驾驭,因为我是颠沛流离的游侠;
快枪是别人的祖传宝物,射程的远近由我来掌握,因为我是颠沛流离的游侠;
姑娘是别人家的掌上明珠,美丽的容貌为我所有,因为我是颠沛流离的游侠。
强盗不劳而获,逍遥自在的那种快活劲,对那些好逸恶劳、奢望侥幸的人还是很有吸引力,于是唱着逍遥山歌的强盗、游侠出没于此,使本来就生活在非常脆弱的靠天吃饭这种自然经济状况下的百姓,怎么能经得起强盗、游侠的掠夺玉树有这样一首悲歌,名叫“结古左纳久杰”,意为“结古十八头驮牛”,就是对强盗的一种控诉。这首歌说的是结古有一男子,用十八头驮牛驮上商品去安多地区贩卖,当他快要走出康区时,突然从山谷里走出一伙强盗,急马高呼,不容分说把他的十八头牛全部赶走了,这男子非常气愤,在回来的路上伤心地唱着歌,用歌声来安慰自己,回到结古,人们问他为什么这么快就回来了,问他的牛和东西,他说:我到了安多地区听到一首非常凄凉哀婉的歌,即使是狠心的屠夫听了,也会产生痛恨之情,于是我把牛和东西作为报酬,学了这首歌。说完就把在路上唱的歌给大家唱了一遍,后来这收首歌在结古流传,起名“结古左纳久杰”。
又如玉树西部流传的强盗歌“江赛达傲卓热”,江赛是个地名,达傲卓热指白马,有一天,江赛草原来了一伙强盗,把山上的牛赶走了,人们知道后骑着马去追,当大家追到一座山下时,看到强盗正赶着牛走在山腰,其中一个强盗身背叉枪,腰横长刀,骑着一匹白马,全然不顾后边的追兵,悠然自得唱道:
例二
去时我在众人前面,这是因为骏马出众。
来时我在众人后面,这是因为我是勇士。
人们完全被歌声吸引住了,勒马屏息,忘记了追赶,当歌声在天边消失后再去追时,强盗已无影无踪,从此这首山歌在江赛草原流传。强盗不只是在山中路口人烟稀少的地方进行抢劫,而且开始成伙结队地跑到村口进行抢劫,甚至多次公开抢劫运往朝廷的贡品和朝廷运往的军饷信物,这不仅仅危害了百姓的生命财产,而且开始危及到封建农奴主阶层的利益和地位。农奴主为了对付日益嚣张的强盗,为了挽回他们的损失和巩固他们的地位,采取了重兵清盗的措施,在原由的旧政府的法典外,又定了不少刑规,如:“凡偷窃他人马匹、骆驼、牛、羊,若一人盗此四项者,不分主仆绞;二人盗窃,将一人斩;三人盗窃,将二人斩;纠众盗窃,将为首二人斩,为从者各鞭一百,罚二头牲畜。其行窃之人,或被失主拘执,或被旁人获,将贼人正法、妻子、家产、牲畜抄没,给予失主”①。其实对从者的惩罚不止一百鞭,对看不顺眼的或被断肢、或被割鼻等,可谓刑罚之重,残酷之极。
(二)到了近代,土司头人的征差杂税、寺院活佛的宗教勒索、官府的乌税差役,成为人民身上最沉重的负担。广大的劳动人民陷于日益贫穷的境地。如格吉巴马有户牧民叫察雅,一次被百户派五百元川洋的税,全家为了逃税逃到哈秀地区,格吉巴马百户得到消息后,即率领二十九人前去追赶,抓到之后,就地将察雅全身打了个皮开肉绽,回到格吉巴马,又将察雅关了七天,将察雅的外甥打了一百鞭子,将察雅家儿子乃送的膝盖割掉。进行了残酷的肉体惩罚之后,又采取经济没收的办法,将察雅家的财产拿走一半,其中包括两支步枪,四十头牛,三匹马,以及一些值钱的用具②。不少农奴因交不起杂税,支应不起差役负担,被迫逃走,有的逃往异乡,有的上山为盗,有的被逼拿起武器,杀死头人官吏,进入深山。这些强盗专抢土司、百户、官府和巨商,农奴主们多次申报清朝政府予以严惩,为此清朝政府专门下了法文:“伏思番民等如敢纠约多人,肆出劫掠,或竟扰及内地边氓,情同叛逆,以及肆意抢劫蒙古牲畜,凶恶显著,关系边疆大局之案,自应慑以兵危,严拿首从,随时奏明,请旨办理,以彰国典”③。在番例六十八条中也有法定:“凡追赶逃人之人,有能将为首逃人杀死者,其所得人口,并家产、牲畜,具给追赶之人。”逃奴如抓回来“将逃奴所带之物,一半给予拿获之人,一半给予逃奴之主,将逃人鞭一百。”昌鲁中这样唱道:
例三
呦,我是个强盗的儿子,因为我一无所有。
呦,我是个强盗的儿子,因为我无依无靠。
呦,我是个强盗的儿子,因为我税差沉重。
(三)玉树由于特殊的地理位置,成为历代兵家必争之地,从元朝派兵进藏到近代的军阀混战,以及部落间的争夺土地,农奴、牲畜而进行的战争,没完没了的征粮抓壮丁,使百姓被迫出逃为盗。如一九一五年马步芳派重兵把守玉树,部队所需粮草强加在当地百姓头上,这更增加了百姓的负担,引起百姓强烈的不满和反抗。一九三七年国民政府派天水马鹤天先生随九世班禅进藏,同年十月马鹤天先生在玉树调查中写道:
“某村藏民仅六七户,在山凹中,某地驻兵一营,向该村预征两年之粮,未付,某军派若干人赴村中捕人,彼等以妇女与之周旋,壮丁六人各持一枪逃上山,兵士觉之,入山中觅捕,反被。营长闻讯,开全营往剿,来至山谷路口,六人在四面放枪,击死百数十人,有兵士四人入村中,将各户锅物等掠去驮出,山上六人中之一人,伺之隘口,击死驮物之三人,将各物又夺回。”
以上三种都是玉树强盗、游侠纵横出没的原因。他们是社会的危害者,又是社会的受害者,同时他们又是昌鲁的传唱者和创作者。由于传唱者复杂的背景和坎坷的经历,使得昌鲁丰富多彩。
二
昌鲁语言简练朴实,没有过多的修饰,结构严谨,具有一定的格律,采用了藏族鲁体民歌的形式,一般多用对偶句,头句的字数和节奏,贯串全曲,讲究韵脚的统一。也有一部分昌鲁因为它多以即兴演唱,自由发挥,不讲究格律、节奏,随意性很强,展现出一种无限的时空。昌鲁以表达演唱者的志向为主,也有一些叙述个人的身世和不幸的曲调,那种“蜜蜂和香花,姑娘和骑手”等缠绵的细语,对头人贵族的歌颂,对佛门寺庙虔诚的祈祷,在昌鲁中非常少见。
例四
哎,人说世间有三种门,第一种进佛堂供佛爷,供佛爷;我强盗不进,不进这一种门,没贡品他们不开门,他们不开门。
哎,这三种门的第二种门,是官人家的法力门,法力门;我强盗不进,不进这一扇门,没有哈达他们不让进,他们不让进。
哎,这三种门的第三种门,是美女歌唱又欢舞的门;我强盗不进,不进这一道门,没有好酒人家不开门,人家不开门。
在藏区很忌讳女子唱昌鲁,只有男子才传唱,民间有这样一句谚语“不是好汉别唱昌鲁,不是英雄别说大话”。可见人们对昌鲁的理解和认识。所以昌鲁有一种男性的那种粗犷,轩昂的气宇,男子们常用它来抒发自己的理想、抱负、欲望和追求。在藏族人的眼里它是男子汉的歌,是勇敢、力量的标志,只有真正的男子汉才配唱。
例五
不是高耸入云的雪山,不是万马平川的原野,飞禽之王白胸鹰,何愁没有落脚处。
不是堆财入山的百户,不是鹑衣百结的农奴,浪迹天涯的游侠,何愁没有落脚处。
藏族人认为白胸鹰是神圣勇猛的禽王,神灵的化身,白色的胸誉为吉祥日光自显,传说白胸鹰即使在临死时也不愿将自己的躯体抛在红尘世俗,而是向着太阳猛飞,让强烈的日光把自己融化。强盗、游侠歌中常用白胸鹰的勇猛、高傲、飘逸来自喻。表现出他们对生活的热爱和与追求,表达出他们对自由的渴望。如:
例六
啊啦呦,什么样的路我都走过,从未在半途停留过。
啊啦呦,什么样的山我都爬过,从未在半腰迟疑过。
啊啦呦,什么样的好汉我都见过,从未怀疑过自己的胆识。
这种气势、这种魄力,可以说把藏族人那种不屈不挠、勇往直前的英雄气概和他们好胜好强的性格表现得淋漓尽致。这也是强盗、游侠歌的主要艺术风格。这种艺术风格与它的旋律发展,音乐特色非常协调、吻合,有一种盛气凌人、高傲不拘、随心所欲的气度,即使那些叙述个人不幸的歌,也没有丝毫的低沉、悲观的情绪,这是它区别与其他民歌(山歌)艺术的特征。这些风格、精神、特征熏陶和孕育出玉树民间艺术粗犷豪放的个性。
康巴人把昌鲁分为两种,即“昂任”和“鲁群”。昂任指长调,如例一、二、三、四、五,曲调高昂、自由,腔长字少,有康巴山歌的那种开阔、嘹亮,随风飞舞,余音不绝的艺术效果。有时歌毕,高呼“哈嘿嘿”是语气词,仿佛要划破天穹,这是强盗、游侠歌很大的一个特点,它表现了演唱者无所畏惧,敢于迎战的一种高昂豁达的心理状态。
鲁群指小调,在民间文学的翻译中,译成短歌(这是从文学角度考虑的),强盗、游侠歌的短歌音域不宽,旋律起伏不大,以小跳和级进为主,不象长调那么舒展、豪放,却也比较轻松、随意,便于演唱,很接近生活中吟唱的小调。歌手们演唱时茶馆农场提高八度,压低嗓音,这在气息的控制有一定的难度。如例三、六。鲁群唱毕常常随声加一句“扎作科锐”,扎作是对他人(专指男子)的一种轻视的称呼,即小子。它表现强盗、游侠蔑视四围,逍遥世外的那种处世思想和一种自我意识很强的精神状态。这种演唱方法,在康巴山歌中是常用的,一般只说“扎作”,它起一种提示山歌已唱完和山歌结束的稳定作用。康区还有一种民歌“多鲁”结束时也常用“扎作科锐”一词,多鲁是多多传唱的歌,多多,意为好汉,不怕死者,多为僧人。他们传唱的歌,意为好汉歌或浪荡僧游歌。强盗、游侠短歌从曲调到部分内容、演唱风格很接近多鲁。因此,有些从事民间文学工作的同志把多鲁也列入昌鲁的短歌中,认为是游侠歌的一部分。如果从它们反映的内容和表现形式看,两者还是有区别。从以上的几首强盗、游侠歌中可以看出,它有一种蔑视一切的气概和一种回味、想象的意境,而多鲁则不然,相比就显得粗俗、狭隘、格调较低,有的纯属打架斗殴、惹是生非、挑衅滋事,表示自己勇敢不怕死。如:
今朝饮罢斋僧茶,
忘了脸上檫檫油,
愿否墙外走一遭,
取你脑浆当油擦。
音乐上也不象强盗、游侠歌那么充满活力,富于变化,而近似吟诵调,旋律单调、平稳、无过多的装饰音和延长音,有些音乐依附于歌词,缺乏独立性,缺少强盗、游侠歌的那种无限的空间,虽然两者在有些方面近似,总体上区别还是很大。
强盗、游侠歌的这种艺术风格,对玉树其它民间歌舞有着一定的影响,如玉树“谐”⑤粗犷奔放,舞蹈讲究整体的气势,男子大起大落的动作,铿锵有力的舞步,显露出强烈的高原风格和独特的艺术魅力。
在玉树“卓”⑥中要求舞者要象雪狮那样威武雄健,要象雄鹰一样潇洒自如,要象强盗闯山冈一样勇猛快捷。如:
雪山请你向后让一让,
因为我的舞袖展不开,
森林请你向后让一让,
因为我的舞步迈不开。
这是何等的气魄,何等的潇洒,如果没有草原一样宽广的胸怀,雪山一样坚韧的意志,江河一样奔放的激情,怎么会有这样的气质。
强盗、游侠歌是封建社会的产物,反映了封建社会的黑暗面和落后面。它的形成、发展都不是孤立的,有一定的社会原因和历史原因。随着社会的发展,随着人们生活水平的提高,强盗、游侠已经不存在,但强盗、游侠歌依然在人民群众中流传,因为它经过了多少代人的创作、磨练,形成了独具特色的比较成熟的艺术风格,这种艺术风格、特色,可以使人们情感的抒发得到酣畅淋漓的发挥。
①《玉树调查记》周希武编著,青海人民出版社。
②《余数藏族自治州概况》玉树藏族自治州概况编写组编写,青海人民出版社。
③同上
④《甘青藏边区考察记》马鹤天著,中国边疆学会出版,商务印书馆。
⑤玉树民间歌舞的一种。
⑥玉树民间歌舞的一种。
作者简况:嘉雍群培,1955年生,藏族,中央民族大学藏学系教授。
中国音乐学1998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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