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蜀文化—火锅文化—火锅的艺术
富裕的川西坝子,物产丰富、气候温润、四季如春,我们成都人在这里舒适地生活着,精益求精地酿造着本已十分精美的、熟透了的成都文化。
在种种精美的成都文化中,有一种文化特别引人注目,那就是著名的成都饮食文化。在成都饮食文化的万千门类中,有一门显赫的艺术。我们成都人从重庆人那里学到这门艺术,进而在自己手里和嘴里将它发挥到极致。以至,如果有一天饮食文化成为世界主流文化,成都人就将因为在这门艺术上的贡献而名垂青史。
××火锅城、××艺术火锅、皇城××火锅、××热盆景……!语言无法表述成都火锅艺术的博大精深。语言是灰色的,成都火锅艺术常青。没有任何东西能比我们自己的体验更深,在这体验面前,语言只能起一种唤醒或提示的作用。
按照精神分析的思路,每一种成功的艺术后面都隐藏着一种强有力的潜意识驱动机制,越是成功的艺术越是如此。揭示这种机制,是精神分析的重要任务之一。
后期精神分析理论认为,人是精神意识(包括自我意识)与生理肉体的对立统一。人的精神意识超于自然,人的生理肉体却无可奈何地属于自然。人的精神据说可以永生,人的肉体却命中注定要死亡、要腐朽。另一方面,人的自我意识对这一点又认识得特别清楚。
正是上述对立统一决定了人类英雄主义的普遍形式:努力建造各种精神的、意识的、文化的符号体系,努力超越生理肉体的种种限制,尽可能在虚无的宇宙中寻找各种应有的意义。而生理肉体的种种日常活动和需求,只是为这种奋斗提供能量而已。
这一尺度不仅标明了人类文化活动的一般价值取向,而且还给出了评价人类各种文化活动的一般价值标准。也就是说,一般说来,除了“费厄泼赖”的体育运动之外,人类的文化活动越是远离生理的肉体,其精神价值和文化价值就越高,反之则被视为精神和文化的萎缩。
在这种眼界看来,火锅艺术就未必是我们成都人的光荣了。耗费如此巨量的心血,将一种本质上是为我们提供能量的生理肉体活动演变为如此博大精深的精神文化活动,铺衍为在时间上和空间上几乎都没有限制的随机性仪式,铺衍为群众性、普及性的“快餐式”狂欢。这种这样的精神文化活动越是盛大,不就越是表明了精神和文化的萎缩吗?(谁也不会简单幼稚地否定饮食文化。饮食文化应该而且必然随着人类其他文化一道繁荣。成都饮食文化多少呈现过度单调繁荣的畸形迹象,如果引人思考,也是自然而然。)
在这种眼界看来,事情不仅仅是精神和文化的萎缩而已。沿着上述思路,稍稍具有思辨能力的人,都能看出一种生存意义的自相含混、一种生存空间的自我封闭、一种生存方式的自我卷曲、一种生存状态的自我损害。
在这种眼界看来,火锅艺术就不再是我们成都人的骄傲了。相反,这种艺术本身成为一种“艺术的”隐喻和象征。五彩缤纷、热汽腾腾的火锅艺术烘托出一个活生生的艺术意象,那就是:郁闭。这个艺术意象折射出四川盆地人文地理情势深刻的本质。
四川盆地,哺育了成都文化的四川盆地,说不完道不尽的四川盆地!大巴山、云贵高原、横断山、秦岭从四面八方围住一块多河多湖的潮湿的低地。本来,阳光公平地照耀着大地,但水汽升起来,形成浓厚的阴云。这阴云一方面挡住公正的阳光,挡住兰天,另一方面又与四面大山一道,把不断蒸腾而起的热烘烘的水汽郁积起来,形成一种格外潮湿粘滞的氛围,使得冬天格外阴冷,夏天格外憋闷。
在这样的氛围中生活,人们缺少阳光的照射,钙很难合成,支撑我们血肉之躯的骨胳(从而我们整个的血肉之躯)很难摆脱发育不良的遭遇。在发育不良的血肉之躯中,人的灵魂和精神又会有着什么样的命运?如果一个人的躯体为外界氛围所郁闭,那么,在这被郁闭的躯体中,他的灵魂和精神又怎样得以尽情地舒展?
我们的灵魂和精神必然也要被郁闭了,即便不被这被郁闭的肉体,也会被四面沉沉的大山、被迂回曲折的河流和丘陵、被水汽蒙蒙的阴霾天空!在四川盆地里、在成都平原上,人的灵魂和精神会缺乏太阳和兰天的意象,会缺乏苍穹和星空的意象。当一个人难以感到头上的苍穹和星空,那么,人类崇高的自律又怎样在他心中深深植下根来?
在四川盆地里,在成都平原上,当各种各样的情感和思想从被郁闭的肉体中、从被郁闭的灵魂和精神中放射出来,它们往往无法与阳光或星光相碰撞、无法融入兰天或星空,在那里,通过一些神秘的过程、获得一些奇妙的力量,最后某些未知的方式返回,带给人一些神秘的、生死悠关的营养。相反,人的情感和思想,会被粘滞的空气浸濡,会被阴湿的浓云阻挡;会含混起来、卷曲起来、扭折起来、封闭起来、萎顿下来、退缩回来……,像幽灵一样在我们身内身外缠绕徘徊……
就这样,我们的生理和精神、肉体和灵魂,都在郁闭的命运中挣扎。我们生理和心理的能量无法放射,就折转来消耗我们自己。最终结果,成都的社会氛围、民风民俗、人际关系也像一盆五味俱全的火锅,个中滋味,一言难尽,但其主要特征,正如我们在火锅艺术中看到的一样,正是悲剧性的“郁闭”──即生存意义的自相含混、生存空间的自我封闭、生存方式的自我卷曲、生存状态的自我损害。
我们成都人把自己卷曲起来,孤零零地、年纪轻轻地坐在街沿,守着一只打气筒,或手拿夹耳屎的摄子,在茶馆里游荡;我们成都人全民炒股;我们成都人全民做生意,而且“跳楼”、“耍秤”、彼此“踩扁”……。换句话说,在成都,人的生命力、创造力被极大地郁闭了。而人的健全的天性所遭受的郁闭更是严重:在成都的人际氛围中生活,哪怕你刻刻提防,也会防不胜防;如果你主动出击,那么花费毕生精力也难驾轻就熟,相反随时都可能被“翻船”、被“踩扁”。在无可名状、防不胜防的氛围中,我们成都人常常将别人设想得很坏,并在此基础上采取相应的方略,其结果当然是既伤害对方又损害自己;这倒不是因为我们天性不善、以己度人,而是为了保护自己。最能说明这种苦衷、也最为可悲的是,为了保护自己、避免他人的伤害,我们常常首先自己损害自己,例如,我们喊“老娘儿”……,以一种黑色幽默的方式,将自己置于一种可怜的位置,从而与含混不测的环境取得认同,达到保护自己的目的(当然,这其中还有其他黑色幽默的因素)。可以说,这正是成都文化中先天的自我含混、自我封闭、自我卷曲、自我损害的性质使然。最终结果,们大家彼此“踩扁”而很少能有人幸免……。有一种对“蜀”的解法,其大意是:蜀人(成都人)在蜀则遭郁闭,从而被含混、被封闭、被卷曲、被损害为“虫”,而一旦冲出夔门、沿大江东去则有望舒展为龙……
(像生活中每一个人一样,成都人自有其美好可爱的品性,讨论这些品性,不是这篇文章的任务。)透过火锅艺术,精神分析的眼光看到了无穷无尽的意象。然而,我们却宁可放弃这种手术刀一样凛冽的眼光。
一种人道主义的眼光使我们回到成都人最基本的生存环境:四川盆地这“恶劣”的自然环境。这种眼光使我们从火锅艺术中看到了成都人的英雄诗:它既是对外界环境的反抗,也是对内在命运的反叛,是从惨遭郁闭从而被含混、被封闭、被卷曲、被损害的肉体和精神中发出的不屈的呼喊──尽管这是以一种基本上错误的方式发出的呼喊,尽管这呼喊反过来又被它本意要反抗和反叛东西弄得有些郁闭、有些含混、有些封闭、有些卷曲、有些被损害……
当我们一旦本着这种人道主义的眼光,那么,精神分析的眼光就会闪射出可贵的科学的光芒。那时,存在就会真正成为一种机遇、一种挑战。而健全的肉体、健全的灵魂和精神、健全的思与诗……,就会源源不断地产生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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