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文化—徽学—一个思考者眼里的徽州
两年前的深秋,我与赵焰结伴同游徽州,到西递已是暮色苍茫时。白天的喧嚣与纷杂像潮水般地退去,一种古意盎然,绵长悠远的韵味不经意地在村前庄后弥漫开来。晚上,我们就投宿在一栋老宅里。庭院深深,曲廊回转,赵焰执意要住在二楼的一间厢房里,那里面有一张雕花画梁的徽式老床,像个小房间。夜半时分,风携着秋雨不期而至,豆大的雨滴有节奏地敲打着黑色的方瓦,更衬出夜之深沉与寂静。大床的床板很硬,赵焰辗转侧翻不停。我们知道,他一定是又是在为《思想徽州》长醒不眠吧。
终于有了结果,《思想徽州》近日问世了。一如作者平日的低调作风,赵焰认为只是一本文化随笔而已。书海浩瀚,大约也泛不起几丝涟漪。的确,这几年来,写徽州的书太多了:大部头的丛书,小开本的游记;溯源、解读、记叙、考证、述略……林林总总,眼花缭乱,汗牛充栋。此书在出版前,我曾断断续续地读过其中的大部分篇章。也许我是个生于斯、长于斯的"徽州土著",阅读时那种形而上或形而下的相通常使我愉悦不已,这种感觉当年在读叶显恩先生的《明清徽州农村社会与佃仆制》与王振中先生的《夕阳残照徽州梦》时也曾有过。前者是一本几十万字的学术专著,后者则是一篇类似文化散文的文章。它们的共同特点是把握住了徽州的某种内核、或者称之为"精、气、神"的东西。赵焰也是"该出手就出手",一下子就铺陈出洋洋洒洒十几篇"徽文章"。从"最后的翰林"许承尧到"清明"的胡适;从《书院春秋》到《婺源随想》,挥笔便抖落诸多风雅,惯看秋月春风。
《思想徽州》对徽州的拿捏是相当准确的。作者在徽州的生活经历无疑使该书在感性的层面上显得亲切与平和。他幼年行走在曲折幽静的渔梁街,"自己清脆的足音就像啄木鸟在用尖喙撞击树干"。这声音,或许就开启了对徽州某种天问式的思考;仰望老屋"四水归堂"的天井里露出的那方蓝天,大概也能激发出关于这块土地的缕缕遐想……。该书是对徽州文化的一次有选择的解读,赵焰对史料的摄取并无新颖之处,由于观点的独到,却又使全书流溢着一种"且听新翻杨柳枝"的气韵。我以为,《徽州人》是全书写得最有光彩的篇章。这方水土曾是避难离祸的世外桃源,多少高贵的种子撒落在此,斗转星移,长成了青山绿水间的寻常人家。他们聚族成村,耕读经商,诗书传家,形成了独特的人格与气质:外表谦和,骨子里却充满了倨傲和提防;低调处事,做的永远比说的多;入世很深,洞若观火,却没有玩乾坤于鼓掌之上的王者之气。竹山书院正壁有一副对联:竹解心虚、学然后知不足;山由篑进、为则必要其成。,既无"唯楚有材,于斯为盛"的张扬与霸气,亦无"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的胸襟与气魄,徽州人的人生境界大抵如此。没有了阔大的人生走向和终极关怀,内敛便成了保守,守拙就落为平庸,而节俭则滑向了吝啬。作者无不叹息地写道:后期的徽州人,很难有轻灵之气,既难产生超凡脱俗的陶渊明,也难产生愤世嫉俗的八大山人,整体变得实在而功利。这多少也印证了在当下徽州这块土地上,难见舞风弄潮的大贾巨商。徽州人是要走出去的,哪怕是"十三四岁,往外一丢"。走出大山,便是鲲鹏扬翼,长风鼓帆,成就一番事业。
尽管《思想徽州》文字轻灵、飘逸,但并没有减弱该书理性思考的深沉与厚重。无论是《历史的隐痛》对王直的评述,还是《何处是归园》对赛金花生前身后的论及,乃至《婺源随想》中对一个小村落的观察,无不烁闪着作者潜心思考的光芒。这种思考是独立的、自我的、深入的,而非人云亦云的随波逐流。有了这种坚守,因而也就有了扬弃与反省的力度。这一可贵之处,在《徽商之路》里表现的尤为明显。"成也好儒、败也好儒",当价值观和理念已经承载不了财富的积累,缺乏坚定的内心力量和坚定的商业人格,逃避和退让就成了必然的选择。徽商大把大把的银子,没有催生蒸汽机、光与电,却衍化为青山绿水间的牌坊祠堂、古居楼阁;精美的砖雕、木雕、石雕;泛黄的族谱、典籍、字画。那些盛极一时的徽商们就这样慢慢黯淡了。他们如流星一般,在天宇上划过一道道闪亮的痕迹,然后就一切归于沉寂。"吃在杭州、玩在苏州、死在徽州",安静的徽州就像是一个巨大的坟场,埋葬着无数归根的幽灵。尽管已是热风拂拂的初夏,读到这些文字,我和作者一样,透彻着一种入骨的悲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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