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文化—学人散议—陈从周与江南园林
听到陈从周先生仙逝的噩耗,心头一阵隐痛,至今不能释怀。建国初期,我们曾在一起修整苏州园林,当年情景时时浮现脑海。
建国伊始,百废待兴。苏州的大小园林都有不同程度的破坏,我所在的“苏南文物管理委员会”承接了修复的任务,上海同济大学教授陈从周被邀来苏州指导这项工作,同时南京工学院的古建筑专家刘敦桢也正好在苏州抢救濒危的虎丘塔。两位先生便有机会在苏州逗留。他们看到苏州众多或破败、或被挪作他用的园林与古宅,心情异常沉重,产生了强烈的珍惜之情。于是,两人天天穿行在大街小巷,跑遍了破烂陈旧的大小园林、深宅大院,连小小庭院几块假山石也不放过,大约调查了二百四十余家。当时,耦园是荣军康复医院,网师园成了大杂院,惠荫园被一所中学占用……那时人们保护文物的意识还不强,要求入内参观时常遭到拒绝。我天天跟随他们,既充向导,又是学生,从中学到了许多古建知识,大开了眼界。
陈先生古典文学、书画艺术功底好,但当初他对古建筑不是内行。在访古探幽中,起初只是对漏窗、砖刻、门楼等建筑装饰感兴趣,不停地对其描画、摄影。刘敦桢看到后,有天郑重其事地对他说:中国园林的建筑构想不同于欧美的建筑设计,也不同于日本的庭园造型。它主要起源于帝王苑囿,蕴藏着中国独特的民族传统文化,它模山范水、臆造自然,以小中见大、移步换景等艺术手法,寄托情怀的。阅读园林当从整体观照把握,不能局限于一鳞半爪的品赏和发现。 陈先生受此启发,如饮醍醐,灵机顿悟,从此表现出对古典园林的极大兴趣,并正式拜刘为师,虚心学习古建筑知识,并大量翻阅资料,进行实地考察,走南闯北,潜心古典园林的研究工作。
通过初步考察,对当时苏州园林现状有了初步了解,首先陈从周认为狮子林、怡园和沧浪亭基本完好,不必急待修理。要集中力量抢救破坏最严重的留园,因为那里已是一片没有完屋的垃圾场。后来在谢孝思的关心,周瘦鹃、范烟桥、顾公硕、蒋吟秋、汪星伯等地方人士共同努力,在济经十分困难的情况下,四处奔走,寻求支援,筚路蓝缕,移东补西,才将留园等几处园林一一修复。
陈从周先生在苏州的这段日子,住在忠王府芭蕉轩客房内。他是教古典文学的,又是张大千的高徒,我是学习国学和画山水的,因此两人有着许多共同语言,一见如故,十分投契。他把自己拍的许多园林照片拿给我看,我们试着以唐诗宋词元曲中的隽名雅辞来形容配景,两人时而一唱三叹,时而拍案叫绝,心领神会,乐不可支。欢声笑语不时从忠王府中的芭蕉轩传出……有时彻夜不绝。
从中,我们对园林建筑的思维内涵,也有了进一步的认识。 陈从周经常带领同济大学的男女学生到苏州园林测绘摄影。他背着放满图书的提包和照相机,登高涉水,虽然天天和他在一起,却从来不要我代劳。在观赏拙政园时,他特别欣赏中部两座小土山,利用自然水境,建亭架桥,曲折幽深。溪边石矶,嶙峋陡峭,犹是明代原物。他也很欣赏小沧浪、香洲一带景致,特别是“高秋明月啸松风”半只水亭,他认为那里最富诗情画意,承载着无限的心灵寄托。而西部(原补园)的整个风格迥然不同于中部,装修精细,雕琢考究。那里的贴水斜廊、扇亭和笠亭的形式可以看出苏州工艺美术传统性的蜕化变形,富有明显的地方特色。倒影楼小巧玲珑,颇有深闺洞房的温馨;留听阁韵味绵远,更具诗情画意。
在苏州众多园林中,他最赞赏环秀山庄和洽隐园,认为:“环秀山庄千岩万壑,以小见大,仿佛真山真水回归自然,是叠石掇山的大手笔。洽隐园的小林屋上天入地,从峰巅而下入溶洞,山穷水尽豁然开朗,神奇无比,充分体现了中国园林建筑的高超艺术。它的夸张、变化、藏露、技法,是世界任何民族所没有的、独一无二的超越时空的动人感人的艺术境界。造园要根据不同的自然环境、以及造园人的学问修养、智慧技能,并在此基础上大胆创新,才能避免因袭程式,不落窠臼。” 一天,陈先生又发现了小巷深处的艺圃,欣喜地对我说:“苏州许多古典园林,要说保存得比较完整,尚有一点明代味道的,只有艺圃的几处亭榭堂轩和它东部的旧住宅,它的造型结构,梁架檐桥,甚至材料都是明式,无与伦比。” 他对园林中的建筑也提出了自己的看法,我记得陈从周主张拆除拙政园见山楼北面的一座三曲木桥,这座桥连接见山楼和园北岸,而见山楼应该是一座名副其实的水榭,从园林美学上看,纯属画蛇添足。这个建议本来很可取,不知后来又有谁考证说太平天国忠王李秀成曾在见山楼上办公,有一座桥便于保护警戒。这件事才搁置下来。我曾就这个问题请教过研究太平天国史的专家罗尔纲先生,他只是不置可否的一笑。
随着陈从周先生对苏州园林研究考察的不断深入,他对园林的理解和热爱也越来越强烈。记得有一次他很激动地对大家说:“中国园林就应该有中国特色,它再造自然山水,人作天开,有深邃艺术,寄托情趣,具诗情画意和传统文化艺术。它和中国的戏剧、舞蹈、音乐等文艺作品,都是具有独特的民族的审美观艺术观,甚至哲理表现。凡世界上民族的东西,都是永恒的特殊艺术。所以,中国的古典园林决不是游乐场,也不是森林动物园。它是东方文明的瑰宝,我们决不能凭一时一事各取所需,随心所欲地篡改破坏。”他的耿直之言常常得罪人,但他总是不吐不快。我有时也不同意他的主观愿望和唯心主义,两人也会争执起来。
陈先生在研究苏州园林的基础上,他还对嘉定秋霞圃、古漪园;青浦曲水园;松江醉白池;无锡寄畅园;常熟燕园等作了调查研究。当时这些园林都未修复开放,他讲着“地方官话”,结结巴巴地指导当事人怎样修复,要注意那些问题,非常热忱。我是同行,亲见亲知的。他在刘敦桢的指导下,终于成为古典园林专家、成为我国最早研究园林建筑的引路人,中国研究园林建筑设计、装修、陈设、花木等专业,也由此人才辈出。
1957年我调南京博物院工作,有次他半夜来朝天宫找我,邀我一同去扬州参观园林,对我说:“你是郑午昌的弟子,我是张大千的弟子,都是画山水的,必须去看看石涛和尚叠的假山作品——片石山房,也许区别于苏州和无锡由张南垣、戈裕良、周秉忠等所叠假山。”但那次我有事没陪同去。不料一别就是十余年,彼此音讯不通。直到八十年代,我回到苏州,有一天,王西野、邹宫伍两位来通知我去上海,研究重修豫园问题,终于和他又相见了。没想到这次竟是和陈先生的最后一面。后来,因儿子在美国不幸丧身,他悲痛欲绝,信也懒得给我写了,但有时还寄来他的新作《园林谈丛》、《世缘集》、《帘青集》等。他始终亲切地称我“老弟”,其实我还比他大几岁呢!在他心目中,似乎我仍是个年青。 现在苏州拙政园等几个古典园林已经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批准为世界文化遗产,确定了它应有的价值,陈从周先生功不可没。
诸如此类的交往还有很多……刘敦桢的严肃认真、陈从周的热情睿智,忆念及此,恍如昨日。 往事已矣,蓦然回首,欲说还休,谨叙二三事,略诉心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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