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同文化—追忆竹杆胡同
也许这个院落已经颓废,也许这个院落已经风华不再,也许这个院落曾经的光彩掩蔽在由不同的年份,四下搭盖了的小房、厨房,接出的廊子后面……就像每个人都曾年轻,有的人也曾有过绝代风华。岁月不再,感情却怎能轻易流走,更何况,它承载了太多的记忆、太久的岁月、太多割舍不下的情感。我们开设了“日子·院子(宅·院·生·活)”这个栏目,希冀将您曾经生活过的院落的历史、人文、花草、树木、邻里、生活记录下来,留给我们不曾有过四合院生活和记忆的后人……
《北京晚报》3月19日登载的《50年代的演乐胡同》一文引领我再次回忆起曾经住过的东城区朝内南小街旁的竹杆胡同。
演乐胡同的东口直对着新鲜胡同,从新鲜胡同往北紧挨着的是南竹杆(旧为八大人胡同),过了南竹杆就是竹杆胡同了。上世纪六十至七十年代,我家就曾住在这条胡同的51号院。
51号院坐北朝南,高台阶,两扇厚重的木门。门前左右一对兽头门墩儿,在我的屁股底下没少受罪。门楼高大宽敞,盛夏之际格外凉爽,是我们孩子写作业、斗蟋蟀、打扑克、下棋的绝佳所在。进得门楼儿左手是三间倒座,挨着门楼一间不足十平方米的屋子住着姓杨的一家四口人。杨叔是位印尼归侨,杨婶儿天生丽质,他们膝下有二子,长者为女,次子为男,男孩儿淘气不爱学习,常常遭到严父的责罚。
倒座与西厢房之间生有一棵枣树,树根粗壮,枝叶繁茂。冬日里光秃秃的树枝,被西北风抽打得嗷嗷号叫,老人们借题发挥,愣说是恶鬼的哭鸣,以此来恐吓淘气的顽童。年年不等到八月十五打枣的日子,树怀中的枣子,便被孩儿们偷吃得所剩无几了,谁让它们长得又大又脆,即使是青不愣也甜得可人。只可惜后来不知为何被伐掉了。
我家住在东厢房,进深较窄,约为两米。冬天午后的太阳破窗而入,暖洋洋的。和我家对门住着的是米奶奶一家。米奶奶是东北人,大个儿,在“文革”中曾被批斗,或许是这磨难使得她神情庄重,不苟言笑,透着与众不同的倔强和孤傲,但为人却是极宽厚、极善良的。她两岁的小孙子,坐在当院反拿着报纸,装模作样地认真看报的逗人情景仿佛就发生在昨天。
北屋高大敞亮,坐于高高的台阶之上,前有廊,后出厦。房屋的主人姓张,张奶奶在世的当年,我还很小,竟然也记住了他老人家的音容相貌。老人家去世后,正房一分为二,东侧属于四叔,西侧则归了二叔。这二叔高高的个子,白净的脸上架着一副瓶底儿似的眼镜,镜腿儿总缠着橡皮膏。那一年,他娶了一位女医生做老婆。这女医生的大辫子,长得快要到了脚后跟,他们后来得了个女儿,取名叫做海云。海云长着一双大而长的眼睛,笑起来弯弯的朝下够着嘴角,格外地好看。她没事就跑到我家凑热闹,和我四弟最是合得来。
记得夏天夜晚,空气中弥散着茉莉的花香。二叔拉响了手风琴,海云跳起了幼儿舞,邻居们的赞叹与掌声齐鸣,欢歌与笑语同放。好一幅四合平民欢娱图。它被定格在了那个年代的那个时段。
北屋东耳房的一侧,有条窄窄的过道儿,通向房后的哑巴院儿。哑巴院儿很是宽敞,有羽毛球场那么大,坐北朝南一溜房子住着三户人家。居中是一家上海人,居右一间小小的屋子,住着白胡子老爷爷和他的白头发的老伴儿。我不曾见过这老两口的儿女,两位老人相依为命,苦熬在这哑巴院儿的角落里走完了人生之路。居左两间宽大的房子,几乎常年闲着。它的主人是位天津籍的老太太。她不定什么时候才回来住上几天,老太太高声大嗓儿,往往是先闻其声,后见其人。她的穿戴总是那么干净齐整,红润的面容显白着不曾经历过风霜,似乎大人们知道她的家业的辉煌。
从前院往后院,昔日的老邻居们,被我一一道来。故去的,愿他们走好。健在的,祝他们幸福。
说完本院儿,就该说说这条老胡同了。
竹杆胡同是一条东西走向的老胡同,东西相距约两华里。西临朝内南小街,东靠皇城根儿。我家刚搬去的时候,还留有几段残破的城墙在那里诉说着往日的辉煌。顶上长满蒿草,小时候爬到上面向东可以俯视自北而南的护城河及河东一带低矮破旧的平房。极目远眺,向南可望建国门城楼,巍峨屹立。自北能眺朦胧的远山,像条巨龙般酣睡。抬头仰望,大片大片的白云变化着诡秘的身形。一切的一切无不滋润陶冶我那稚嫩的心灵。穿过城墙,是几条横卧的铁道,南来北往的火车有时停靠下来加水添煤,装卸货物。散落在站台上的虾头蟹脚,就成了我家猫咪的美餐。胡同的东口,活跃着一支自发组织起来的足球队,赛场当然就是胡同或是城墙根儿下的空地,我的一位同班同学姓文,他个子不高,脚法却很细腻,是队中的主力前锋,而我没有足球天赋,自然是站脚助威者。过了我家再往西不出二百米,有家华侨大院,主人姓蔡。老华侨总是一身中山装,神情严肃得有些怕人。他的一位孙女儿,还是我的同班同学。华侨大院西隔壁是一家国营旅馆,旅馆旁边是一条向北可通北竹杆(也叫老君堂)的小胡同,左手第一家院内住着京剧表演艺术家赵荣琛先生,他的二女儿也是我的同班同学,而他的大儿子赵大为给我的印象极深。高高的个子,白皙的皮肤,打篮球时爱耍猴,可能跟随其父学过武术,曾经手持一根长棍,独自赶跑过一帮企图行凶打架的人。快到西口的居委会旁边的院子,是个高干的住所。与其对面的院子住着我的一位姓傅的同学,他的爷爷毛笔书法极好,让我钦羡不已。而我这位同学的父亲是位牙科医生,儒雅且幽默。他爱养花,房前的翠竹显示着主人的文雅之好。他曾教我书法、古文诗词,对我的影响极大。
关于这条老胡同的人文素材,过往并未留心,所以知之不多,唯望过去的老街坊们也来晚报四合院专版聊聊。最后,我将那个年代胡同生活的场景概括为一首不能算做是诗的《胡同吟》,奉献给过去的老街坊们留念:
皇城根下竹杆巷,东西走向两华里,旧临铁道伴城墙,庭院栽种枣桑杨,晨起河边捕鱼虫,晚来巷中捉迷藏,顽童上树偷吃枣,老伯佯装睡得香,小铺常卖江米球,粮店月初最是忙,三分冰棍叫小豆,弟妹吃来哥哥尝,春日踢球跳皮筋,盛夏泳池去赶场,秋来你我斗蟋蟀,冬雪用来打雪仗,东头才卖废铜铁,西口去购大白菜,出门往往不上锁,邻里和睦从不伤,日子过得虽简朴,谐和情事亦流芳,如今胡同已消亡,男女老少叹怀想,即使平地起高楼,怎比四合老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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