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的生活美学意蕴
作者: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 王 南
狩猎纹高足银杯(酒具 唐代)
中国国家博物馆藏
“后母辛”青铜觥(盛酒器 商代)
中国国家博物馆藏
在古籍文献的描述里,在出土文物的展示中,均呈现有中国丰富而独特的“酒文化”,传达着酒的审美意蕴。《诗经·大雅·即醉》中“即醉以酒,即饱以德”之句将“酒”和“德”相提并论。屈原《九歌·东皇太一》中“蕙肴蒸兮兰藉,奠桂酒兮椒浆”之句,赞美了“酒”的视觉、嗅觉之美。从自斟自饮、保健养生、亲朋聚餐、文士雅集、节日庆典、婚丧嫁娶到官场酬酢、军旅出征、敬天祭祖……“酒”的世俗意味和礼仪价值在中国人的日常生活中处处可见,也酿造了中国审美文化的“酒”之美。
葡萄美酒夜光杯:酒品与酒具之美
饮酒始于选定酒品,好酒需用精美器具。中国人饮酒,酒品的认识和酒具的讲究不可或缺。或“樽酒家贫只旧醅”(杜甫),或“新丰美酒斗十千”(王维),酒美的意识从判别酒品发端。不论是自酿浊酒还是品牌名酒,在选择了酒的种类和香型后,近窥其色泽清浊,摇视其挂杯程度,轻嗅其酒气的清淡或馥郁,进入了感官的全面体验——这是一种综合的美感。饮者选品牌,往往是口味嗜好的认定,酒价的高低并不重要。既可“会须一饮三百杯”(李白),亦可“三杯两盏淡酒”(李清照),其中包含着不计功利的审美心态。
“葡萄美酒夜光杯”(王翰),“琉璃钟,琥珀浓”(李贺),酒具的造型之美是中华酒文化的重要元素。早在商周陶器和甲骨文中已见酒具,《诗经·周南·卷耳》记录了“金罍”和“兕觥”两种材质、样式不同的大容量酒具,“酒”字原型“酉”即为酒坛的象形。酒具的美感应对着不同的心理需求,体现着不同的文化层次。前秦两汉的陶制和青铜酒具大多兼有礼器的功用,造型的端庄高雅体现了中国审美观念中的均衡之美。高雅之士的精觥美壶,平民百姓的粗杯浅盏,隐居高士的随身葫芦,豪杰义士的巨盅海碗甚至持瓶抱坛,酒具在很大程度上成了个性情感和审美标准的象征。
辛弃疾那首酒趣横生的《沁园春》中诗人和酒杯这样对话:“杯,汝来前,老子今朝,点检形骸。……勿留亟退,吾力犹能肆汝杯。杯再拜道:麾之即去,招亦须来。”虽言辞凶恶,但人与酒的交情却亲密无间。此时酒杯已不再是单纯的酒具,而是知己好友。李白“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中的酒壶、酒杯也表达了同样在酒具中蕴含的“知音”情谊。苏东坡《南乡子》词云:“佳节若为酬,但把清樽断送秋。”其《念奴娇·赤壁怀古》词云:“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虽叹世无知音,且喜一“樽”在手。
隔篱呼取尽余杯:酒风与酒德之美
酒风和酒德是传统道德礼义之美在饮酒中的体现。“酒以成礼,不继以淫,义也”(《左传·庄公二十二年》),酒在中国文化中,自古即与礼仪密不可分。除了敬天祭祖的仪式,日常生活中的酒礼也有具体的规矩。例如主、宾对饮时要相互跪拜敬酒,主人向客人敬酒称为“酬”,客人回敬主人称为“酢”;敬酒者和被敬者须举杯起立,称为“避席”。晚辈与长辈共饮时只能居次席而称“侍饮”。
“酒酣胸胆尚开张”(苏轼),此时便可见酒德的高下。酒德不佳,一是假饮假醉,灌人无度;二是嗜酒成瘾,京城人哂之为“酒腻子”;三是酒后无德,有失礼节。“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杜甫),古人对此也嗤之以鼻。酒风的张扬豪迈与内敛谦恭,其要旨可一言以蔽之:真。北宋诗人秦观《饮酒诗》道:“我观人间世,无如醉中真。”坦率真诚,决定了虽酒量有别、酒风不同却同样可以获得同饮者的接受。以“微醺”为适度,恰恰吻合了中和为用、含蓄蕴藉的传统审美标准。
酒风酒德中的美感是中国传统文士的人格美的体现,其中包括人品、性情和风度之美。人品之美:魏晋文人认为“痛饮酒”是成为“名士”的三大条件之一(另外两个条件是“常得无事”和“熟读《离骚》”),至于是否具有“奇才”并非要事(见《世说新语》),酒德在于忘却功名利禄后的精神追求。陶渊明《饮酒》曰:“虽无挥金事,浊酒聊可恃。”酒对应着人品的清高脱俗。性情之美:“相逢意气为君饮”(王维)。“酒逢知己千杯少”的情投意合,是交往时的最佳状态。风度之美:“举觞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树临风前”(杜甫)。酒过三巡的言谈举止,醉酒之后的摇曳生姿,饮者的内心世界和文化教养得到了充分的彰显。
一杯未尽诗已成:酒感与酒意之美
饮酒的心理超常而微妙,酒中的情趣丰富又动人,酒感和酒意是“酒”中之美的两个境界。
酒感是对于酒味的直接感受,酒意是对于酒的心理体验。斟酒入杯,心存美意;啜酒入唇,酒感顿生。心随酒动,酒不醉人人自醉,酒言随之而出。或赞美酒,或感谢主人,礼敬者言辞庄重,放达者话语豪迈。
酒感重在从观酒、闻酒到品酒的感官体验,是通往酒意的必经之途。有的饮者仅停留于酒感,只求一醉方休,自无“酒意”可言;而追求酒意的饮者则通过细尝深品渐次达到丰富的内心触动,以至于进入人生哲理的思虑。
“但得酒中趣,勿为醒者传”(李白)。酒意如诗意,是饮酒的最高境界。酒意的获取期在尽兴,尽兴与否取决于心态。是借酒浇愁的一醉方休,还是把酒言欢的轻饮慢酌,饮酒的心态不同,美学意蕴则大相径庭:前者是悲观逃避的悲剧之美,后者则更多地呈现了潇洒诙谐的喜剧之美。“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白居易)心态安详如斯,尽兴即为自然,酒意也就会适时而至。
“一杯未尽诗已成,涌诗向天天亦惊”(杨万里)。酒意本质上是一种超功利的心态,即时引发了情感的奔涌和想象的舒张——这恰恰是艺术活动的前提。古代文士有酒必诗,“醉里从为客,诗成觉有神”(杜甫)。艺术创作也在酒中得到灵感,“张旭三杯草圣传,脱帽露顶王公前,挥毫落纸如云烟”(杜甫),怀素、张旭醉后方可翰墨淋漓。“对酒当歌”不仅是“莫使金樽空对月”的命运悲叹,也可以是“俱怀逸兴壮思飞”的吟咏情性。陶渊明屡作酒诗,其《饮酒》诗序文称:“余闲居寡欢,兼比夜已长,偶有名酒,无夕不饮。顾影独尽,忽焉复醉。既醉之後,辄题数句自娱。”孤独寂寥之下,“酒”几乎成了唯一的自适自娱甚至自存的方式,饮酒这一行为本身就颇有几分“行为艺术”色彩,酒意也就有了更多的审美意味:“泛此忘忧物,远我遗世情”,“悠悠迷所留,酒中有深味”(陶渊明)。酒意与诗意共生并存,不辨彼此。诚如李白所云“三杯通大道,一斗合自然。”在叙事文学中,《三国演义》的青梅煮酒论英雄,《水浒传》的武松醉打蒋门神,《警世通言》的李太白醉草吓蛮书;《红楼梦》涉及了惠泉酒、绍兴酒、烧酒、屠苏酒、葡萄酒等多种酒类,书中的酒令酒诗使人物形象丰满而生动……都体现了酒意与文学审美表达的有趣关系。
欧阳修《醉翁亭记》云:“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山水之乐,得之心而寓之酒也。”此言之妙,在于说出了酒中之美:美在寓“心”于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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