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佛教对北朝儒学的影响
关于北朝儒学,自来学者多因循《北史・儒林传序》的说法。其言曰:“河洛,《左传》则服子慎,《尚书》、《周易》则郑康成,《诗》则并主于毛公,《礼》则同遵于郑氏。……北学深芜,穷其枝叶。”然而《北史》之言过于简略笼统,北朝儒学名家之经疏,唯熊安生之说见采于《礼记》疏,其余书皆亡佚。北朝儒学之真面目,遂日益模糊,后世学者之论北朝儒学,遂日显皮相。清儒皮锡瑞云:“北人俗尚朴纯,未染清言之风、浮华之习。”(注:《经学历史》之六《经学分立时代》。)近人刘师培云:“北儒学崇实际,喜以训诂章句说经。”(注:《南北经学不同论》。)蒙文通先生云:“是北学者悉康成之术也。”(注:《经学抉原・南学北学第六》。)钱穆先生云:“南渡以还,士大夫沦陷北方者,不得不隐忍与诸胡合作,而彼辈学术途辙,亦多守旧,绝无南渡衣冠清玄之习。”(注:《国史大纲》,商务印书馆1996年版,第279~280页。)上列诸家,皆有清以来国学大师,其见解深深影响学人,不止一二代焉。但揆之史实,这些权威之论,皆不全面。笔者潜研北朝史数年,窃以为北朝儒学,实受当时盛极之佛教较大影响,其面貌与汉儒之学实已不同,所谓俗尚朴纯、亦多守旧云云,已非北朝儒学之主潮。吕思勉先生在论及北朝儒林中人时曾指出:“释老之震撼一世,儒家非极专固者,皆不容故步自封矣。”(注:《两晋南北朝史》,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1380页。)已揭著当时之大势所趋。牟润孙先生《论儒释两家之讲经与义疏》一文,对上述问题已有所论述。(注:载《注史斋丛稿》,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239~302页。)由于牟先生之大作非专门讨论北朝儒学与佛教之关系者,笔者不揣谫陋,撰成本文,狗尾续貂,冀申述吕、牟二先生之说,其间若有学术界难以认同之言,则为笔者识见如此而已,自与吕、牟二先生无关。
一
北朝为佛教极盛之时期,帝王朝臣罕有如崔浩不心仪佛法者。拓跋焘禁毁佛法前,曾“归宗佛法,敬重沙门”(注:《魏书》卷一一四《释老志》。);宇文邕废毁佛教前,亦循例事佛,建造功德。佛教之影响无所不至,北朝儒林人士与佛教之因缘,亦不为浅。
论及北朝儒林人士与佛教之因缘,有两个问题须先行交待。其一:北魏高祖、世宗等甚重佛学。“沙门道登,雅有义业,为高祖眷赏,恒待讲论。”(注:《魏书》卷一一四《释老志》。)释昙度备贯众典,精通《成实论》,独步当时。“魏主元宏闻风餐挹,遣使征请。即达平城,大开讲席。宏致敬下筵,亲管理味。于是停止魏都,法化相续,学徒自远而至,千有余人。”(注:《高僧传》卷八《昙度传》。)北魏世宗则“尤长释氏之义,每至讲论,连夜忘疲”(注:《魏书》卷八《世宗纪》。)。此期间内,亦为儒学受到重视之时,凉土儒士、南朝儒臣亦多来奔。儒林人士受帝王好尚之影响而与佛教再生因缘,乃势在必行。其二:北魏贵族达官多崇佛教,势必影响一般儒臣。自北魏前期起,贵族达官即有援沙门为门师之风气,如拓跋晃以玄高为师,尚书韩万德以慧崇为门师。名臣崔光“崇信佛法,礼拜诵读,老而逾甚”,“每为沙门朝贵请讲《维摩》、《十地经》,听者常数百人”(注:《魏书》卷六七《崔光传》。)。这些贵族达官,与当时名儒多有周旋,那些名儒焉有不受浸染之理。仅此两端,已可想见北朝儒林人士生活之氛围。
北朝儒林人士与佛教之因缘,史籍所载,可谓夥矣!
高允,为北魏最著名的儒臣之一,撰《左氏、公羊释》、《毛诗拾遗》等,魏收称道他“依仁游艺,执义守哲”(注:《魏书》卷四八《高允传》。)。而高允一生,竟与佛教结下不解之因缘。《魏书》本传称高允“年十余,奉祖父丧还本郡,推财与二弟,而为沙门,名法净,未久而罢”。高允之弟,小名檀越,梵语檀越,华言施主,盖高允阖家皆奉佛法。高允显达后,曾为八角寺沙门惠始撰传,“颂其德迹”(注:《魏书》卷一一四《释老志》。)。本传又说他:“雅信佛道,时设斋讲,好生恶杀。”
不仅高允与佛教有如上因缘,北朝传经授业的大儒,亦多如此。刘献之,《魏书》本传云:“魏承丧乱之后,《五经》大义,虽有师说,而海内诸生,多有疑滞,咸决于献之。”又云:“时中山张吾贵与献之齐名,四海皆曰儒宗。”张吾贵所受佛教之影响,后文将有所述。刘献之则曾“注《涅磐经》,未就而卒”。孙惠蔚,“周流儒肆,有名于冀方”。惠蔚“先单名蔚,正始中,侍讲禁内,夜论佛经,有惬帝旨,诏使加‘惠’,号惠蔚法师焉”(注:《魏书》卷八四《儒林・孙惠蔚传》。)。徐遵明,北魏后期大儒,当时儒生传《周易》、《尚书》及《三礼》,几乎皆出遵明之门。遵明虽为一代大儒,却曾与弟子李铉同受菩萨戒法于僧范,其事载《续高僧传》,牟润孙先生认为:“遵明早与僧游,晚始受戒,事本可能。”(注:《注史斋丛稿》第291页。)除李铉外,传遵明之业而能卓有建树者,当推卢景裕与李业兴。《魏书・儒林传》本传载景裕与佛教之因缘尤详,今节录于下:
好释氏,通其大义。天竺胡沙门道xī@①每论诸经论,辄托景裕为之序。景裕之败也,系晋阳狱,至心诵经,枷锁自脱。是时又有人负罪当死,梦沙门教讲经,觉时如所梦默诵千遍,临刑刀折,主者以闻,赦之。此经遂行于世,号曰《高王观世音》。传中故事虽涉荒谬,但有两点颇堪注意:其一,道xī@①每托景裕为其撰序,说明景裕佛学造诣非一般儒士可及,而景裕在儒林及佛教界皆有高名,托其为序,自可抬高道xī@①声价。其二,所谓《高王观世音》,突然出现于景裕脱狱之后,大有景裕伪造之可能(注:关于《高王观世音》之名义,相传以为由高欢而得。俞樾《春在堂随笔》十已指出其非。俞氏谓:“佛家称谓,凡尊之,则曰王,如鹿曰鹿王,象曰象王,须弥山则曰须弥王,皆是也。王而再加以尊称,则曰高王。《大藏圣教法宝》标目有《一切法高王经》一卷云,《与诸法最上王经》本同。然则一切法即诸法,高王即最上王矣。《高王观世音经》,言此观世音经,于诸经中为最上也,非由高欢得名也。”说甚是。)。《洛阳伽蓝记》所载慧凝还活故事,与此相类,皆可见当时风气。李业兴受遵明之学,同时博涉百家,对于中亚学说,颇多接触,并大力传播中亚传来之七曜历术(注:参见拙稿《北朝自然科学中的中亚因子》,《贵州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97年第4期)。其与佛教之因缘,当亦不浅。李同轨,中称其“学综诸经,多所治诵,兼读释氏,又好医术”。北魏末年,“出帝幸平等寺,僧徒讲法,敕同轨论难,音韵闲朗,往复可观”。后出使梁朝,萧衍“集名僧于其爱敬、同泰二寺,讲《涅磐大品经》,引同轨预席。衍兼遣其朝臣并共观听。同轨论难久之,道俗咸以为善”(注:《魏书》卷八四《儒林・李同轨传》。)。是同轨之佛学造诣,似尚在景裕之上。以上并为北魏硕儒,皆为儒释兼修者也。
北周沈重,史称“学业该博,为当世儒宗。至于阴阳图纬、道经、释典,无不通涉”(注:《北史》卷八二《儒林下・沈重传》。)。卢光精于《三礼》,又“性崇佛道,至诚信敬”(注:《周书》卷四五《儒林・卢光传》。)。值得注意的尚有何妥其人,其先世为西域何国人,妥入北周,为太学博士,注《周易》、《孝经》等,又“与沈重等撰《三十六科鬼神感应等大义》”(注:《北史》卷八二《儒林・何妥传》。),明显受当时儒林兼综博涉风气的影响。北周天和年间,宇文护专政,颇重佛教之弘扬及佛经之翻译,宇文邕也几次集中儒士、沙门、道士讨论三教义。沈重之论三教义,“咸为诸儒所推”(注:《北史》卷八二《儒林下・沈重传》。)。这些正反映了当时儒林兼综博涉的背景及风气。北周武帝宇文邕的废毁佛法,实乃因政治上的需要而牺牲已往之循例事佛,而儒林兼综博涉、旁取佛法的风气,并不因此而消歇。隋初儒学名家辛彦之崇信佛法,立15层浮图两所;隋初硕儒刘焯曾撰《七曜历算书》,成就不限于传统儒学;与刘焯合称“二刘”的刘炫,曾自为状道其兼综博涉之美。如此之类,皆可令吾人知当时儒林之风气。
二
北朝儒林人士与佛教之因缘非浅,实与当时佛教界人士之努力相关,其人不仅积极向儒林人士宣扬佛法,亦努力学习北朝儒士赖以立身之儒家经典,以便利佛法向北朝儒学的渗透。东晋南朝之僧徒常参与当时名土的清谈论难活动,兼综中土玄学与佛学之命题与形式;北朝的情况,与之相比,虽有深度的不同,就根本而言,实是趣异而旨同。不论是向玄学深浸还是向儒学浸透,佛教要影响中国的学界,首先都需与影响的对象发生交融。
从时空上看,僧徒之影响儒林,经历了山十六国到北朝、山河西到中原的过程。
十六国时期,中原板荡,不仅儒林人土西聚关陇,形成河西儒学群体,中原高僧,亦多西行,在关中凉土与西域所来之高僧会合,形成河西佛学群体。当时河西佛学之盛,论述者夥,兹不赘述。需要强调的是,儒学与佛学两大群体,皆因历史的机缘会合于关中凉土,其争一日之短长故在所难免,而相互碰撞中的相互学习,更是必然之势。
十六国初期活跃于中原的佛图澄,“虽未读此土儒史,而与诸学士论辩疑滞,皆暗若符契,无能屈者”(注:《高僧传》卷九《佛图澄传》。)。这时期,佛学与儒学已发生碰撞交流,但尚不深刻。到前秦时,情况发生了极大变化。《高僧传》载释道安事迹曰:“安外涉群书,善为文章。长安中,衣冠子弟为诗赋者,皆依附致誉。”(注:卷五《释道安传》。)诗赋文章与儒学之关系至为密切,道安善为文章,自然于儒学知之甚深。故《高僧传》又曰:“(苻)坚敕学士内外有疑,皆师于安。故京兆为之语曰:‘学不师安,义不中难。’”(注:卷五《释道安传》。)《出三藏记集》此段尚有如下文字:“与学生杨弘仲,论诗风雅,皆有理智。”可见所谓“师安”,并非向道安学习佛典,乃是向道安学习儒典及诗赋,自然,道安可通过其授业,揉进佛家“理智”和宣讲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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