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四牌楼――北京古刑场探秘
漫步西四,已看不见高耸的牌楼了。自从这标志性建筑被拆掉之后,西四牌楼便简称为西四。
我知道它在明朝又叫西市,是处决死囚、或杀或剐的刑场。“西四牌楼者,乃历朝行刑之地,所谓戮人于市者也。”(杨士聪《甲甲核真略》)消失了的牌楼,很见过些腥风血雨的。
昔时曾专门树立一根比牌楼还要高的木杆,悬挂被割下的头颅示众。在那个时代,杀人是一种仪式,很有些热闹可看:辚辚作响的囚车,枷锁镣铐的罪犯,乃至赤膊上阵挥舞鬼头大刀的刽子手(故意露出胸毛)……“丑陋的中国人”,爱看热闹,首先是从看杀人开始的――他们不仅迷恋生活,对光天化日之下的死亡同样也充满了兴趣。��
西四牌楼,见证过许多大快人心的时刻,譬如凌迟处死武宗时权宦刘瑾,“都人鼓舞称庆,儿童妇女亦以瓦石奋击,争买其肉啖之。”但不能否认,也制造过一系列千古惨痛的冤假错案。
漫步这矗立着广告牌、红绿灯、交通岗亭的十字路口,我首先想起了两个人:于谦和袁崇焕。这两位北京城古老的保护神,都曾以血肉之躯抗拒胡虏侵袭。悲哀的是,他们未能如愿以偿阵亡沙场,不约而同地死于自己抛洒血汗所捍卫的城市,死于族人的刀斧之下――真不值得啊!使亲者痛、仇者快的漫长悲剧,于谦与袁崇焕,并不是开始――岳飞的风波亭,可比西四牌楼早得多了。当然,他们血染闹市,并不代表悲剧的结束。
假如民族英雄的宿命如此,这又是怎样一个民族啊?仅仅靠英雄作为,并不足以增添这个民族的光荣――它又被浓重的阴影给抵销了。史学家说:崇祯杀袁崇焕,等于“自坏长城”。建长城很难,毁长城则很容易。毁长城无异于自杀――尤其当你拆除的是“血肉筑成的长城”,是良将与忠臣,就犯下了不可原谅的错误。这不是在挖自家的墙角吗?带来的危机要严重得多,甚至可以说是毁灭性的――首先从精神上开始垮掉了。
想起于谦与袁崇焕(简直是岳飞的替身),再查找西四那消失的牌楼――我看见了,我看见了风波亭的倒影。
正统十四年(1449年),蒙古瓦刺骑兵在土木堡(今官厅水库地区)大败明军,俘虏了御驾亲征的英宗(北宋钦、徽二帝的替身)。后以英宗为人质,兵临北京城下,逼迫守军开门迎接“圣驾”。群龙无首,明之朝臣人心焕散,甚至主张避敌逃亡,迁都南京。兵部侍郎于谦挺身而出:“京师天下之根本,一动则大事去矣,独不见宋南渡事乎?”并且拔刀出鞘:“倡议南迁者,当斩首!”他说服了皇太后,劝请英宗弟弟朱祁钰继皇帝位(即代宗),遥尊落入敌手的英宗为太上皇。此举迫使瓦刺部死了挟持英宗骗占北京城这条心。��
于谦升任兵部尚书,不甘困守,大力主战,列阵于九门之外。他还亲自披甲持刀,一马当先冲出德胜门,与围城者拼杀,并且指挥炮火数位敌酋。城关一带的老百姓见这位父母官亲临前线,深受鼓舞,再不愿躲在地窖里了,争相爬上屋顶,揭瓦片投掷慌不择路的敌骑。连妇老儿童也临时组织成啦啦队,齐声呐喊助威(不知那时是否有“加油”一说)……从草原袭来的骑士们哪见过这阵势,顿时陷入“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中”。
虽然北京卫戍部队刚刚有数十万兵马覆灭于土木堡,但于谦集结剩勇,兼而发动群众,硬是将瓦刺骑兵赶出塞外。在那段黑云压城城欲摧的日子里,京师的军民,确实把这位临阵不乱的“总司令”当作主心骨,甚至视为保护神。于谦救过北京城、救过明王朝一命!��
英宗朱祁镇成了“多余的人”,被瓦刺部放回。在北京城的一座别墅(南宫)里颐养天年,享受离退休老干部待遇。他这人打仗不灵,搞政变却很有一套,于景泰八年(1457年),把病危的代宗赶下台(降为成王),夺回了令其念念不忘的龙椅,改元天顺。颇有“小别胜新婚”的亲切感。
“南宫”后,一朝天子一朝臣,立有北京保卫战之功勋的于谦,却面临灭顶之灾。英宗挺记仇的。他记住了自己被挟持为人质立于城下时,是于谦拒开城门的;也正是这个于谦,扶助朱祁钰为新主,而使自己人走茶凉。新帐老帐一起算,捏造了于谦“意欲迎立外藩”的“谋逆罪”,于天顺元年(1475年)正月二十二日押赴西市操刀问斩。
“公被刑之日,阴霾翳天,京郊妇孺,无不洒泣。”仿佛老天爷也在替于谦鸣不平。至于劫后余生的京城百姓,更感激其救助恩情,夹道哭送。那是北京泪水流得最多的一个日子――估计皇帝驾崩,亦不过如此吧。更重要的:这泪水皆是自发地流出的。是一场心雨。甚至还有人自远郊赶赴西市,仅仅为了最后看于谦一眼,仅仅为了哭一场。他们冒险在刑场洒祭酒,烧纸钱,大放悲声。
不知道于谦看见这“行路嗟叹、天下冤之”的场面,是什么心情?他是否也哭了?为百姓哭,为自己哭,还是为昏庸的皇帝哭?哭吧哭吧,哭出来舒服一些。代替岳飞哭。代替文天祥哭。代替方孝孺哭……
查抄于谦私宅,让制造冤狱者大失所望。别说谋逆的罪证根本不存在,连值点钱的家具或器物都没有。居室甚至不曾好好地装修,徒穷四壁。满袖清风的一代高官,留下的惟一遗产,就是堆满床头案几的经史与兵书。而他读这些书的目的,是为了报国的。这一回,连奉命搜查的“秘密警察”(锦衣卫),都哭了。
后来,明宪宗平反了这桩冤假错案,为九泉之下的于谦昭雪,将其故居改为“忠节祠”。而今“忠节祠”已被列为市级文物保护单位。��
比于谦更冤的是袁崇焕。他在西市凌迟处死,不仅无人哭送,而且遭到痛骂。“磔刑照例应剐三千六百刀”,皮肉寸断。
当这一代名将被千刀万剐时,心灵肯定比肉体还要痛苦,晃动在他眼前的是一张张愤怒的面孔。市民们不明真相,视之为通敌卖国的“汉奸”,争相掏腰包买其肉而食之,以解心头之恨:“将银一钱买肉一块,如手指大,啖之,食时必骂一声,须臾,崇焕肉悉卖尽。”(《明季北略》)��
天启六年(1626年),镇守宁远城的蓟辽总督袁崇焕,以弱胜强,击破兵力上占绝对优势的后金大军,取得“宁远大捷”。正是在这次战役中,努尔哈赤中炮受伤,不久后死去。其子皇太极时刻铭刻着这“杀父之仇”。
三年后,皇太极绕开袁崇焕重兵驻扎的防区,由喜峰口突破长城,包围了北京城。袁崇焕风雨兼程自山海关外赶回增援,护驾勤王。又一轮北京保卫战打响了(与于谦指挥的那一次相隔约一百八十年),主角已是袁总督――此时他也像于谦一样,在战乱中升任兵部尚书。
袁崇焕率领的九千骑士,在长途跋涉之后,顾不上休息,直奔皇太极督战主攻的广渠门,与数倍于己的八旗军展开决斗。这一场刀枪交错的近距离混战,整整持续了一个白昼。袁将军身先士卒冲锋陷阵,轻伤不下火线,纵横驰聘,穷追皇太极之宝帐而不舍,如苍鹰扑兔,有常山赵子龙之风!“两肋中箭如猬,赖有重甲不透。”一尊怒发冲冠的战神,出现在广渠门外,吓得八旗军纷纷闪避。袁崇焕,真乃敢死队员中的敢死队员――主帅能如此,还怕麾下的士兵不卖力吗?广渠门大捷,完全凭勇气取胜的(敌众我寡)。另两处战场(德胜门与永定门),八旗军同样兵败如山倒。
皇太极终于意识到:有袁崇焕这个死对头在场,绝对啃不动北京城的硬核桃。只好灰溜溜地撤回老家。
强攻不行,只能智取。皇太极设“反间计”,故意让战俘在放归前窃听到袁崇焕与后金有密约的假情报。崇祯居然钻进了圈套,将自己的良将拉下战马,轻易地定罪:“袁崇焕以复辽自任,功在五年,朕是以遣员凑饷,无请不发。不意专事欺隐,以市米则资盗,以谋款则斩帅,纵敌入犯,顿兵不战,援兵四集,尽行散遣。乃敌兵薄城下。又潜携僧入军中,坚请入城。敕法司定罪,依律,家属十六岁以上处斩,十五岁以下给配,朕今流他子女妻妾兄弟,释放不问,崇焕本犯置极刑。”
皇太极“借刀杀人”成功了。昏君崇祯将己方的一杆战旗给连根拔掉。
袁崇焕死得太惨了。“时百姓怨恨,争啖其肉,皮骨已尽,心肺之间叫声不绝,半日而止。”比身碎千段更痛苦的,乃是忠臣蒙冤的心碎。他恐怕以为置身于恶梦之中:这就是我苦苦捍卫的城市吗?这就是我拼死保护的人民吗?满腔热血,没能流在杀敌的战场上,而流在自家的刑场上――真他妈地不值!命运啊命运,我算是认识你了!
皇帝犯了一个错误?百姓犯了一个错误?历史犯了一个错误!��
当然,历史同样也是受害者:袁崇焕的伤口乃历史的伤口。一直疼痛到今天,还会疼痛到永远。
明王朝最终葬送在崇祯自己手里。清廷移鼎北京,修明史,总算公布了内幕(把“绝密档案”给了)。北京的民众才醒悟过来,意识到自己摧残了自己的保护神。追悔莫及。
清亡后,立即在离袁崇焕旧战场不远的地方――广渠门内龙潭湖西侧,集资修造“袁督师庙”。既然是庙,可见市民确实把袁将军(像关公那样)奉若神明。
我想,写完这篇文章后,应该抽空去给袁督师烧一柱香!虽然也有疑问:烧香能止痛吗?止他的痛还是止我的痛?��
袁崇焕死后,众叛亲离,无人收尸。多亏他手下的一位佘姓亲兵,坚信自己的“老领导”非坏人,趁天黑将其残尸(实际上只剩一副骨架子)从西四牌楼背回自家的院落,加以掩埋。此举在当时要冒生命危险的。��
纯属民间行为的“袁崇焕将军之墓”,在北京城里秘密地扎根了。忠实的亲兵在将军的墓前一如既往地守护着――仿佛将军还活着,正酣睡于营帐。他临死前又把这项任务托付给子孙:永远给袁将军守灵!代代相传。佘姓亲兵的后裔们,既是遵循祖先的遗训,更是出于对民族英雄的敬仰,一直不曾搬家、不敢卖掉祖传的私宅――后园里种植着一棵不断扩充着年轮的精神之树呢!��
这一家人,一直在原地守候着。这一家人,替一城之百姓做着忏悔的事情。��
强将手下无弱兵。袁将军自然伟大,这一家人也不简单:他们是自发组成的卫兵,永远的卫兵。
三百多年过去,院子还是那个院子,坟墓还是那个坟墓――可守墓人已传至第十七代了。电视台采访了第十七代守墓人:一位叫佘树芝的老太太。她说这么些年来,经常有知情者慕名前来敲她家的院门,给袁将军上坟。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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