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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晏词的欣赏

2017-05-31
出处:族谱网
作者:阿族小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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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晏词的欣赏,谈到文学的欣赏,原是颇为主观的一件事。譬如口舌之于五味,滋味既异,嗜好亦别,
  谈到文学的欣赏,原是颇为主观的一件事。譬如口舌之于五味,滋味既异,嗜好亦别,强人同己,固属无谓的多事,然而美芹献曝,略述个人品味之所得,或者也尚不失推己的一份诚意。因此,我想略谈一谈关于大晏词的欣赏。

  在北宋初年的词坛上,晏殊、晏几道父子和欧阳修是并称的三位作者。而一般读者对这三位作者的爱好,则以小晏为最,欧阳次之,而爱好大晏者则最少。大晏之所以不易得人欣赏的原因,我以为有两点:其一是因为大晏词的风格过于圆融平静,没有激情,也没有烈响,既不能以色泽使人眩迷,又不能以气势使人震慑,正如其词集名《珠玉》二字,只是一奁温润的珠玉,虽然澄明纯净秀杰晶莹,然而自有些人看来,却会觉得它远不及一些光怪陆离,五色缤纷的琼瑰更足以使人目迷心动,这是大晏词之不易得人欣赏的第一个原因;至于另一个原因,则是由于大晏的富贵显达的身世,在一般人心目中,似乎都根深蒂固地存在着一种“穷而后工”的观念,而大晏在这方面却不能满足一般人对诗人之“穷”的预期,和对诗人之“穷”寄以同情的快感,这是大晏词之不易得人欣赏的第二个原因。宛敏灏君在《二晏及其词》一书中对大晏的一些词作甚至讥之为“富贵得意之余”的“无病呻吟”。宛君于二晏之身世、作品,搜罗考订极详,对小晏亦赞扬备至,而独于大晏的一些词作不能欣赏,因而颇有微词。昔蒋弱六之评杜甫《陪郑广文游何将军山林》“万里戎王子”一首云:“见遗于无意搜罗之人不足怪,遗于搜罗已尽之人为可恨耳。”①看到宛君“无病呻吟”的话,我真不得不为大晏仕途之幸而叹息其不幸了。

  我以为想要欣赏大晏的词,第一该先认识的就是大晏乃是一个理性的诗人,他的圆融平静的风格与他的富贵显达的身世,正是一位理性的诗人的同株异干的两种成就。诗人的穷与达,原来并没有什么“文章憎命达”、“才命两相妨”的必然性,而大半乃是决定于诗人所禀赋的不同的性格。一般说来,诗人的性格约可大别分为两种:一种是属于成功的类型;而另一种则是属于失败的类型。属于成功的一型,就性格而言,可以目之为理性的诗人;而属于失败的一型,则可目之为纯情的诗人。《人间词话》之评李后主词云:“词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故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是后主为人君所短处,亦即为词人所长处。”又说:“主观之诗人不必多阅世。阅世愈浅,则性情愈真。”这些话,就纯情的诗人而言,是不错的。因为纯情的诗人,其感情往往如流水之一泻千里,对一切事物,他们都但以“纯情”去感受,无反省,无节制,无考虑,无计较。“赤子之心”,对此种诗人而言,岂止是“不失”而已,在现实的成败利害的生活中,他们简直就是个未成熟的“赤子”。此一类型之诗人,李后主自是一位最好的代表。而破国亡家,也正为此一类型之诗人的典型的下场。“天以百凶成就一词人”,对此一类型的诗人而言,其“百凶”之遭遇与其“纯情”之作风,也正为同株异干的两种必然之结果。至于理性的诗人则不然,他们的感情不似流水,而却似一面平湖,虽然受风时亦复縠绉千叠,投石下亦复盘涡百转,然而却无论如何总也不能使之失去其含敛静止、盈盈脉脉的一份风度。对一切事物,他们都有着思考和明辨,也有着反省和节制。他们已养成了成年人的权衡与操持,然而却仍保有着一颗真情锐感的诗心。此一类型之诗人,自以晏殊为代表。《宋史·晏殊传》记载云:“仁宗即位,章献明肃太后奉遗诏权听政。宰相丁谓、枢密使曹利用,各欲独见奏事,无敢决其议者。殊建言:‘群臣奏事太后者,垂帘听之,皆毋得见。’议遂定。”又载元昊寇边时,“陕西方用兵,殊请罢内臣监兵,不以阵图授诸将,使得应敌为攻守;及募弓箭手教之,以备战斗。又请出宫中长物助边费,凡他司之领财利者,悉罢还度支。”从这些事,我们都可以看出晏殊的明决的理性。他的识见与谋虑,都可说得上是将相之才,而决不是一个“长于妇人之手”,未经阅世的“赤子”。然而自其《珠玉词》来看,晏殊又确实是一个资质极高的诗人,由此可知事功方面的成就原无害于一个理性的诗人之为真正的诗人,而《珠玉》一集的价值,也决不该因其富贵显达的身世而稍有减损。我将“理性”二字加诸于“诗人”之上也许会有人颇不谓然,因为诗歌原该是缘情之作,而情感与理性则又似乎有着厘然迥异的差别。这就一般人而言,也许是对的,因为一般人的理性乃但出于一己头脑之思索,但用于人我利害之辨别,此种理性之为狭隘与坚硬,而与感情之格格不能相容,自是显然而且必然的事。然而诗人之理性则有不同于此者,诗人之理性该只是对情感加以节制,和使情感净化升华的一种操持的力量,此种理性不得之于头脑之思索索而得之于对人生之体验与休养。它与情感不但并非相敌对立,而且完全浸润于情感之中,譬若水乳之交融,沆瀣之一气,其发之于心亦原无此彼之异与后先之别。是理性既可以与情感相成而非尽相反,则诗歌虽为缘情之作,而诗人则固可以有理性之详人了。

  做为一个理性的诗人,我以为大晏的词有着几点特色。而第一点该提出来说明的,则是大晏《珠玉词》中所表现的一种情中有思的意境。如前所述,理性既可以与情感如水乳之交融,则《珠玉词》的情中有思的意境,便正为此种交融了的理性与情感的同时涌现。在一般人的诗作与词作中虽然也不乏表现思致的作品,但大晏与他们不同的,则是一般人所表现的思致多出于有心,而大晏则完全出于无意,譬如酌水于海,其味自咸,这和有心要泡一杯盐水的人,自然有着显著的差异。如大晏最有名的一首《浣溪沙》词之“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这三句词从表面看来,所抒写的只不过是“伤春”、“念远”的情感,丝毫也看不出有什么思致在其间,而大晏也确实未尝有心于表现什么思致,只是读这三句词的人,却自然可以感受到,它所给予读者的,除去情感上的感动外,另外还有着一种足以触发人思致的启迪,这种启迪和触发,便正是大晏的情中有思的特色之所在。即以这三句词而言,如“满目”一句,除“念远”之情外,它更使读者想到人生对一切不可获得的事物的向往之无益;“落花”一句,除“伤春”之情外,则更使人想到人生对一切不可挽回的事物的伤感之徒劳;至于“不如怜取眼前人”一句,它所使人想到的也不仅是“眼前”的一个“人”而已,而是所该珍惜把握的现在的一切。大晏在另一首《玉楼春》词中也曾有句云:“不如怜取眼前人,免使劳魂兼役梦。”由此一句之重复使用,我们更可以体认出来,大晏之所屡次提到的“眼前人”,实在只是表现了大晏的一种明决的面对现实的理性。这种种联想与体认,在读者亦并不需深思苦想而后得,而是当读者感受词句中的一份情感之时,便已同时感受到其中的一份思致了。那便因为如前文所言,这一份思致乃是由大晏对人生感受体验而得,而并非由头脑思索而得,它原即在情感之中,而并非在情感之外,所以其表现于词亦全属无心,而决非有意,因之这一份思致也就只宜于吟味和感受,而并不宜于辨察和说明。如我之所解释,自不免有牵藤附葛、坠坑落堑之嫌,不过,大晏词之易于引起读者一些有关人生的哲想,则是不可否认的事实。王国维先生在《人间词话》中,对大晏的《蝶恋花》词之“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三句,便也曾经既许之为诗人“忧生”之词,复喻之为“古今成大事业、大学问者”之“第一境”,这两段话,本文不暇详说,我不过引来证明以哲想解说大晏词并非自我作古。而其所以易于使读者生此种联想的缘故,便正因为大晏的词有着一种情中有思的特色。这种特色,加深也加广了大晏词的意境。如果以大晏与他的儿子小山相较,那么像小山的一些名句,如“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临江仙》),“今宵剩把银钍照,犹恐相逢是梦中”及“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鹧鸪天》)诸句,虽然其“清壮顿挫,能动摇人心”(黄庭坚《小山集序》)之处,大晏自有所不及,然而如只就情中有思这一点而言,则小山词之意境,实在远较乃父为狭隘而浅薄。其原因便在于小晏所表现的悲欢今昔之感与歌酒狎邪之词,乃但为人生之一面,而其所触动者亦但为读者之感情而已;至于大晏,则其所触动者已不仅为读者之感情,而且更触动了读者有关整个人生的一种哲想,因此,大晏词乃超越了其表面所写的人生之一面,而更暗示着人生之整体。宛敏灏君在《二晏及其词》一书中,曾举大晏《憾庭秋》词之“念兰堂红烛,心长焰短,向人垂泪”三句,与小晏《破阵子》词之“绛蜡等闲陪泪”及《蝶恋花》词之“红烛自怜无好计,夜寒空替人垂泪”三句相比较,以为“向”字尚不及“陪”字之深,更不敢望“替”字矣。殊不知小晏之“陪”字、“替”字虽佳,然而其“陪”人、“替”人垂泪者,仍不过只是一支蜡烛而已,而大晏之“心长焰短,向人垂泪”二句,则使读者所感受的实在已不复仅是一支蜡烛,而同时联想到的还有心余力绌的整个的人生。虽然这在大晏也许未尝有此意,而其特色却正在使读者能生此想。故就情感言,小晏自较大晏为铱挚,然而如就思致言,则小晏实不及大晏之深广,而此种差别也正是理性的诗人与纯情的诗人的主要区别之所在。大抵纯情的诗人,对于人生只有人乎其内的真切的感受;而理性的诗人,则除感受外,更有着一份出乎其外的證明的观照。唯其为“人”,故所失在狭;唯其能“出”,故所长在广。唯其但得之于“感受”,故其所表现者,有情而乏思,而其意境亦较浅薄;唯其能得之于“观照”,故其所表现者,情中乃更复有思,而其意境亦较深刻。除以上所举各例证外,他如大晏另一首《浣溪沙》词之“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喜迁莺》词之“花不尽,柳无穷,应与我情同”,《少年游》词之“莫将琼萼等闲分,留赠意中人”诸作,或者表现了圆融的观照,或者表现了理性的操持。这种特色,正为大晏之所独具。欣赏大晏词,如果不能从他的情中有思的意境着眼,那真将有如入宝山空手回的遗憾了。

  至于大晏词的第二点特色,我以为则该说是他所特有的一份闲雅的情调。《汉书·司马相如传》云:“相如时从车骑,雍容闲雅,甚都。”大晏的闲雅,就正有着这一份雍容富贵的风度。而这一份风度,在我国诗人的作品中,是极为罕见的。其所以罕见的缘故,当然是因为一般诗人们都未尝有过如大晏的显达的身世,因之也未曾有过如大晏的雍容闲适的生活,而有大晏之身世与生活者,则又未必有如大晏的诗人的资质。这种美具难并的机会既不多,因此大晏的闲雅的风格,乃成了他所独有的一种特美。大晏生当北宋真、仁两朝的太平盛世,自14岁以神童应试擢秘书省正字,仕至宰相,其显达之身世,已具见史传的记载,本文对此不拟再加详述;至于大晏的诗人的资质,则可从他的词作中所表现的锐感与善感得到证明。如其《破阵子》词写少女神情之“疑怪昨宵春梦好,元是今朝斗草赢,笑从双脸生”,及《菩萨蛮》词写黄葵之“高梧叶下秋光晚,珍丛化出黄金盏”,“擎作女真冠,试伊娇面看”,这些词句都具有极鲜明的意象,也给予读者极强力的感染,这是唯有一个锐感的诗人才能具有、才能给予的。又如其《玉楼春》词之“陇头呜咽水声繁,叶上间关莺语近”,《踏莎行》词之“春风不解禁杨花,濛濛乱扑行人面”诸句,则凡耳目所及,写得万物都若有情,这更是唯有一个善感的诗人才能感受、才能抒写的。以这种锐感、善感的资质,无论其所遭之境遇之为穷为达,都无疑地该不失为一个真正的诗人,只是因境遇之影响而形成的风格或者不免将要有所不同而已。大晏的境遇是富贵显达的,因之怀着“穷而后工”的成见,想要在大晏的词中寻找孤臣孽子,落魄江湖的深悲幽怨的人,当然不免要感到失望。但大晏的诗人的资质,却毫不曾因此而减损。他的闲雅的风格,就正是他的显达的身世与他的诗人的资质所相浑融、相调剂而结成的佳果。这一类风格闲雅的作品,在他的词集中最可举为代表的是那一首《清平乐》,现在把这一首词抄在后面:

  金风细细,叶叶梧桐坠。绿酒初尝人易醉,一枕小窗浓睡。紫薇朱槿花残,斜阳却照栏干。双燕欲归时节,银屏昨夜微寒。

  在这一首词中,我们既找不到我国诗人所一贯共有的伤离怨别、叹老悲穷的感伤,甚至也找不到前面第一点所谈到的大晏所特有的情中有思的思致。在这一首词中,它所表现的,只是在闲适的生活中的一种优美而纤细的诗人的感觉。对于这种词,我们不当以“情”求,也不当以“意”想,而只当单纯地去体会那一份美而纯的诗感。语有之云:“无用之为用大矣。”想在诗歌中寻找情感和意义的人,在大晏这种闲雅的作品中,自将无所收获。然而譬之醇醪甘醴,饮之者原不必要求得解渴之功用,更不可抱有解饥之目的。醇醪甘醴的好处,原只在它所给予人的一股甘美芳醇的味道,同样的,大晏的此种作品,其佳处亦仅只在于它所给人的一种闲静优美的诗意的感觉而已。

  大晏词的第三点特色,我以为该说是他的词中所表现的伤感中的旷达的怀抱。陆机《文赋》云:“遵四时以叹逝,瞻万物而思纷。”对于任何一个人来说,当“日月逝于上,体貌衰于下”的时候,都或多或少免不了会产生时移事去、乐往哀来的伤感,更何况是一个锐感善感的诗人,所似诗人们都或多或少有些伤感的作品。大晏对此当然也并不能例外。虽然宛敏灏君曾经以为大晏的一些伤感之作只是“无病呻吟”,但我却并不这样想,因为伤感之产生,原不必定要有什么人事上的剧变大故,而仅只自然界的盛衰代序便已足可令人体会到无常的可悲了,而无常对人类的威胁,则又是五分穷达与贵贱的,因之诗人对无常的威胁所感受的深浅,实在并不在其身世之穷达,而只在其感觉之锐钝。大晏正是一个锐感的诗人,所以他的身世虽达,而他在词中所流露的一份“无常”的伤感,却是与其他不达的诗人同样真实也同样深切的。只是诗人之伤感虽同,而其伤感的情调则不尽同,即以与大晏的作风最相近的冯、欧两家来与之相较,其间也颇有不同之处。我以为在正中的伤感中,有着执着的热情;在六一的伤感中,有着豪宕的意兴;而在大晏的伤感中,所有的则是一种旷达的怀抱。我们现在试举大晏的几首词来看:

  时光只解催人老,不信多情,长恨离亭,滴泪春衫酒易醒。梧桐昨夜西风急,淡月胧明,好梦频惊,何处高楼雁一声。(《采桑子》)

  秋露坠,滴尽楚兰红泪。往事旧欢何限意,思量如梦寐。人貌老于前岁,风月宛然无异。座有嘉宾樽有桂,莫辞终夕醉。(《谒金门》)

  湖上西风斜日,荷花落尽红英。金菊满丛珠颗细,海燕辞巢翅羽轻,年年岁岁情。美酒一杯新熟,高歌数阕堪听。不向尊前同一醉,可奈光阴似水声,迢迢去未停。(《破阵子》)

  在这几首词中,《采桑子》的“时光只解催人老”,“滴泪春衫酒易醒”与《谒金门》的“往事旧欢何限意,思量如梦寐”,这几句所表现的自然都是伤感之情,然而《采桑子》的末一句“何处高楼雁一声”。却结得如此其超脱高远,《谒金门》的末二句“座有嘉宾樽有桂,莫辞终夕醉”,则又结得如此其通达放旷。至于《破阵子》一词之“湖上西风斜日,荷花落尽红英”,与“可奈光阴似水声,迢迢去未停”,所表现的自然更是极真切的无常的哀感,然而大晏却偏偏在中间加上了“美酒一杯新熟,高歌数阕堪听”的慰安。由这些词句,我们可以看出大晏在现实的无常的悲苦中,虽然也不免于伤感,然而他却既有着安于现实的达观,也有着面对现实的勇气。若以之与冯、欧二家相比,则正中所表现的执着,如其“一晌凭栏人不见,鲛绡掩泪思量遍”,“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辞镜里朱颜瘦”(《鹊踏枝》)诸句,对悲苦的现实只不过有执着的热情;六一所表现的豪宕,如其“尊前百计得春归,莫为伤春眉黛蹙”,“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玉楼春》)诸句,对悲苦的现实只不过有遣玩的意兴;而大晏在旷达的情怀中,却隐然有着处置的办法。这一种伤感中的旷达的怀抱,是大晏这一位理性诗人的性格与修养的最好表现。所以大晏的伤感,在他的词作中,既没有形成凄厉之音,也没有发为决绝之词。伤感,在他的《珠玉词》中,只是给那些温润的珠玉染上了一种淡淡的凄清的情调。这一份凄清的情调,使得他的温润的珠玉更加了一份纤柔婉秀,因而教人看了也更加觉得眩目怜心。这正是《珠玉词》的风格上的又一种特美。

  至于大晏词第四点特色,则是昭昭在人耳目尽人皆知的两种好处,这就是写富贵而不鄙俗,写而不纤佻。关于这两种好处,前人述及之者甚多,我现在随便摘录两条做为佐证:

  晏元献公虽起田里,而文章富贵,出于天然。尝览李庆孙《富贵曲》云“轴装曲谱金书字,树记花名玉篆牌”,公曰:“此乃乞儿相,未尝谙富贵者。故余每吟咏富贵,不言金玉锦绣,而惟说其气象。若‘楼台侧畔杨花过,帘幕中间燕子飞’,‘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之类是也。”故公自以此句语人曰:“穷儿家有这景致也无?”(吴处厚《青箱杂记》)。

  柳三变既以词忤仁庙,吏部不放改官。三变不能堪,诣政府。晏公曰:“贤俊作曲子么?”三变曰:“只如相公亦作曲子。”公曰:“殊虽作曲子,不曾(一作会)道‘彩线慵拈伴伊坐’。”柳遂退。(张舜民《画墁录》)

  以上两则,分别说明了大晏不鄙俗和不纤佻的两种好处。这两种好处虽是截然不同的两件事,但我以为它们却是出于一个共同的原因,那就是写其精神而不写其形迹。一般说来,人们对事物感受的态度,约可分为两种:一种是以感官去感受的;而另一种则是以心灵去感受的。以感官去感受的人,所得的大多是事物的形体迹象;而以心灵去感受的人,则所得的大多是事物的气象神情。即以富贵而言,譬如现在有两个人,一同进入了金张之第,则以感官去感受的一个人,其所见者乃但为金玉锦绣诸富贵之物质。而以心灵去感受的一个人,则其所见者乃为博大高华的富贵之气象。又如以而言,方二人携手并肩之际,以感官去感受的一人,则其所感者但为相携相并之双手与双肩,而以心灵去感受的一人,则其所感受者,实在已不复是身体上的相并相携,而乃是精神上的深合密契。也许那一种气象上的博大高华之感,也是经由物质上的金玉锦绣而来,而那一种精神上的深合密契之感,也是经由形体上的相并相携而得,只是对于以心灵去感受的人而言,那些感官上的感受,实在只是一些无足轻重的接触的媒介而已。所谓“得意忘言,得鱼忘筌”,既然已经得到了心灵上的感受,则那些感官上的物质与形体,便已被遗忘而不复存在了。这其间的取舍,丝毫没有勉强与造作,而纯出于自然。大晏之不用金玉之字,不为纤佻之语,那正因为大晏的天性是近于后者的缘故。现在我们试举他一些写富贵与写的词作为例。写富贵者,如其《浣溪沙》之“小阁重帘有燕过,晚花红片落庭莎,曲栏干影人凉波”,《踏莎行》之“翠叶藏莺,朱帘隔燕,炉香静逐游丝转”,《玉楼春》之“朱帘半下香销印,二月东风催柳信,琵琶旁畔且寻思,鹦鹉前头休借问”,这些词句,皆所谓不言金玉而自有富贵气象者,正如《能改斋漫录》所载晁无咎云:“知此人不住三家村也。”至于写者,如其《诉衷情》之“此情拼作,千尺游丝,惹住朝云”,《踏莎行》之“樽中绿醑意中人,花朝月夜长相见”,《破阵子》之“多少襟怀言不尽,写向蛮笺曲调中,此情千万重”,若以这些词句与柳永《定风波》之“彩线慵拈伴伊坐”,《菊花新》之“欲掩香帏论缱绻”诸作相较,则大晏正所谓“虽作艳语,终有品格”,因为大晏所唤起人的只是一份深挚的情意,而此一份情意虽然或者乃因儿女之情而发,然而却并不为儿女之情所限,较之一些言外无物的浅露淫亵之作,自然有高下、雅鄙的分别。而其形成此一差别的缘故,则正是因为一者是写其心灵上的感受,而一者则是写其感官上的感受。所以大晏之不屑于琐琐记金玉锦绣,喋喋叙狎昵温柔,大部分该是由于他的天性使然,至于他的富贵显达的身世和环境,当然也有着颇大的影响,但如果以为他之写而不纤佻,乃是如宛敏灏君所说的,只是由于“观瞻所系”的有心的规避,那就未免浅之乎视大晏了。

  除以上四点特色外,我还想作两点补充的说明。其一是《珠玉词》中有一部分祝颂之词,这是最为不满大晏的人所据为口实,而对之加以诋毁的。祝颂之词之易流于俗恶,自是不可讳言的事实。大晏位居台阁,应制唱酬之间当然免不了有一些祝颂之作。这些词在《珠玉词》中自非佳作。然而我却以为若以大晏之此类作品,与其他一般人的祝颂之作相较,则大晏仍有他的可喜之处。如前文所言,大晏所写之事物及情感,多以气象神情为主,而不沾滞于形迹,所以大晏所写的祝颂之词,也绝没有明言专指的浅俗卑下之言。他只是平淡然而却诚挚地写他个人的一份祝愿,且多以大自然界之景物为陪衬,而大晏对自然界之景物又自有其一份诗人之感觉,所以大晏所写的祝颂之词,不但闲雅富丽,而且更有着一份清新之致。如其祝寿词之《蝶恋花》:“紫菊初生朱槿坠。月好风清,渐有中秋意。更漏乍长天似水,银屏展尽遥山翠。绣幕卷波香引穗。急管繁弦,共庆人间瑞。满酌玉杯萦舞袂,南春祝寿千千岁。”又如其歌颂天子之《拂霓裳》:“笑秋天,晚荷花缀露珠圆。风日好,数行新雁贴寒烟。银簧调脆管,琼柱拨清弦,捧觥船,一声声、齐唱太平年。”这些词虽然并没有什么深远的含意,然而在感觉与情致方面也并非全无可取之处。何况在人之一生中有些欢乐美好的日子和生活,原也是值得歌颂的,我们又何可一概诋之为俗恶。这是我对大晏词要补充说明的第一点。

  至于另一点我要补充说明的,则是在《珠玉词》中有一首风格颇为例外的作品,那就是大晏题为《赠歌者》的一首《山亭柳》词。现在把这首词抄在后面:

  家住西秦,赌博艺随身。花柳上,斗尖新。偶学念奴声调,有时高遏行云。蜀锦缠头无数,不负辛勤。数年来往咸京道,残杯冷炙谩。衷肠事,托何人。若有知音见采,不辞遍唱《阳春》。一曲当筵落泪,重掩罗巾。

  大晏词的风格,一向都表现得圆融平静,而这首词却偏偏写得声情激越、感慨悲凉;大晏词一向都不曾加冠标题,而这首词却偏偏有个《赠歌者》的题目。这两种例外的情形,同时发生于一首词之上,这是颇可玩味的一件事。要想解答此一问题,我想我们该对大晏的性格和生平有更进一步的认识。大晏在词作中所表现的闲雅的风格和旷达的怀抱,确实显示出了他的一份理性的修养——平静而有操持。然而在史传中,对他的性格却也有着另一面的记载。《宋史·晏殊传》云:“殊性刚简,……累典州,吏民颇畏其悁急。”又欧阳修之晏殊的神道碑序亦云:“公为人刚简。”而《四库提要》评其《珠玉词》则云:“殊赋性刚峻,而词语特婉丽。”大晏确实有着理性的操持,这是不错的;大晏也确实有着刚峻的个性,这也是不错的。而他在词中所表现的婉丽,就正是他的刚峻的个性透过了理性的操持所达到的一种矛盾的统一、复杂的调合的境界。所以他的词有證明之美,而无单调之失,有圆融之美,而无颟顸之病,正如日光七色之融为一白。这正是大晏词的一贯的风格。惟是日光若经折射,则仍可见其七彩的本色;同样的,大晏在遇到拂逆挫折时,也往往会表现出他的另一面的刚峻的性格,而且极为激动。如《宋史·晏殊传》载其为枢密副使时,曾“上疏论张耆不可为枢密使,忤太后旨。坐从幸玉清昭应宫,从者持笏后至,殊怒,以笏撞之,折齿,御史弹奏,罢知宣州”。又《画墁录》云:“张(先)议事府中,再三未答,晏公作色,操楚语曰:‘本为辟贤,会贤会道“无物似情浓”,今日却来此事公事。”’我们对大晏这一面刚峻激动的性格有了认识后,再来看这一首《山亭柳》词,就会觉得这首词中所表现的感慨激越,不但并非例外,而且正是必然的意中之事。这首词虽然题名为《赠歌者》,然而郑骞《词选》却认为它乃是“借他人酒杯,浇胸中块垒”之作,又说:“此词云‘西秦’、‘咸京’,当是知永兴军时作,时同叔年逾六十,去国已久,难免抑郁。”这是一段极有见地的话。大晏自14岁以神童擢秘书省正字,至54岁罢相以前,在仕途上都可说是顺利而且得意的,但自54岁罢相后,则出知外郡将近十年之久,而以永兴为最远。又据《宋史·晏殊传》云其罢相乃由于“孙甫、蔡襄上言:‘宸妃生圣躬为天下主,而殊尝被诏志宸妃墓,没而不言。’又奏论殊役官兵治僦舍以规利。坐是,降工部尚书、知颍州。然殊以章献太后方临朝,故志不敢斥言;而所役兵,乃辅臣例宣借者,时以谓非殊罪”。是晏殊既以非其罪的罪名被罢相,又出知外郡既久,这种种拂逆挫折,使他在词作中露出了刚劲激动的另一面性格,原该是极自然的一件事。只是这一首《山亭柳》词,还有另一点值得我们注意的地方,那就是它的题目是《赠歌者》。从大晏晚年的遭遇与这首词中所表现的感情来看,谓为浇自己胸中块垒之作,当是无可置疑的事,只是为什么他一定要借他人之酒杯,找一个《赠歌者》的题目呢?关于这一点,我以为则该是仍然由大晏一贯的理性的修养所使然。王国维《人间词话》云:“尼采谓一切文学余爱以血书者。”同样是滴满鲜血的作品,有些人则喜欢将自己血淋淋的伤口显示给别人看;但有些人则不然,他们宁愿将自己的伤口隐藏起来,而把他们所滴的鲜血、所受的伤害,都只借着一件不相干的故事,做间接的叙述,这正是做为一个理性的诗人的特色。他们常想保有一份感情上的余裕,因此,大晏也借《赠歌者》的题目,先把感情的距离推远了,然后才能无所顾忌地将他的感慨抑郁借着别人的故事而发泄出来。同时我还以为这首词的题目并不是由臆想加上去的,而该是确有一位歌者,而此歌者之身世,则曾唤起了大晏的深切的共鸣,于是郁积已久的情怀乃因之一泄而出。这种机会正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因此,我们在大晏其他的词作中,并不容易看到这一种感慨激越的情调,这正因为大晏不容易遇到这样可以借端发挥的好题目的缘故。而毫无假借的揭露自己的创口,则又是大晏所断乎不肯做的。明乎此,我们就可以知道。这首风格例外的作品,不但不能使大晏的理性的诗人的基础动摇,而且反更多了一层有力的证明。这是我所要补充说明的第二点。

  最后我想模仿王国维先生引词人自己的词句评词的办法,为此文作一结束。大晏的词,圆融平静之中别有凄清之致,有春日之和婉,有秋日之明澈,而意象复极鲜明真切,这使我想起了大晏《少年游》的几句词,因仿王国维先生之言曰:“霜前月下,斜红淡蕊,明媚欲回春”②,同叔语也,其词品似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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