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文化―茶文茶诗―置壶小记
午后的阳光斜进来的时候,正读至阳羡名壶赋中泥色之变,瑰琦灿然,其词借用洛神赋之“乍阴乍阳”,令人无法不想到洛灵之神光离合光润玉颜。写书之人可谓壶痴,读书之人则心神摇弋,掷书,不可名状。
若是往日,读书至此,必是要店里看壶去。无法样样买来,摩挲半日总是好的。有一家店,好壶颇多,却因主人宝爱,极少放置货架,我总疑心他售出这些壶时,是极不情愿的。因店主本是宜兴人,原也制壶,许多壶的制作者,均与他相熟。多数壶价过高,心有余而力不足,自然每次去都要拿来摸模叹叹。而每当抵挡不住,似要下决心买了去时,这个店主便开始大讲回忆录,言道此壶是他看着做成的云云,又牵扯至制壶者乃小时玩伴之趣事总总,恋恋不舍之意溢于言表,直至见我将壶放入柜中。偶尔也有慷慨的时候,如谈兴正浓,讲至会心处,逸兴神飞之时,忽然会给想象不出的壶价,我大喜之余,迅速交钱,拿壶就走,只恐他慷一时之慨要后悔。这样大半年下来,也从他那里骗来几只壶,周末拿到阳台对光把玩,心满意足。
这个店里,朱泥小壶有一个系列,做工一般,泥质却是好的。可惜店主要拿来骗人装作旧壶,用茶水煮过,看起来茶山累积。小壶的底款,惯例可落“孟臣”,不算作假。曾见店主对人说那是惠孟臣之手制,是他家传的,然后又拿出身份证来证明自己果真姓惠。我在边上自然是忍不住要笑的,他自己也笑。我自己因为喜欢乌龙茶,壶宜小,自然偏爱惠孟臣,只是他传下来的壶甚少,据说一壶上刻“一朵云外来”,读来顿生闲适之意,心向往之,可惜从未见过真迹。朱泥小壶,我也买过两个,自然是没有被煮过的。一个是仿惠孟臣的扁鼓小壶,壶底竹刻款“春江花落”,不知作者何人;另一个则是仿时大彬的虚扁壶,泥质极之细腻温润,若以乌龙茶汤淋壶,不用热水洗去,则茶香数日不散。店主有一个与此壶同一市(注1)出来的,颇为宝爱,也常用,正好可以用来和他比试养壶方法。
也有在苏州买的壶。虎丘那里的一条街,紫砂壶店占了三分之一,好壶却是极少的。去年国庆过后的一个雨日,黄昏行人寥落,以很低的价格买了一把扁壶,底款“顾景舟”,自然是作假的了。然而此壶的款式确是顾景舟所创,泥质和手工也就中等。用来泡乌龙,可供五、六人之用,对于我而言,是太大了些。索性拿到办公室,以简化的法子泡乌龙,配以一日本粗瓷小碗,恰好一碗茶汤。如此半年,日日摩挲,近古铜色的壶身逐渐发出黯然之光,竟似比家中的好壶还要润泽。壶果然是有灵性。
另一把购于苏州的壶,是本山绿泥制成,米黄色,不算常见。壶身的一面,淡淡的几处远山,三两茅屋,间以山石树木;另一面却是字,松风煮诗竹雨谈茗。字远比画好,似仿时大彬体。购壶之日,原在三万昌喝茶,已是华灯初上。出来闲逛至对面的玄妙观,见此壶做工细腻,不想店主索价甚高,还以半价,不成,遂出店。又逛了许久,忽然店主居然寻了来,得壶。印章的篆体字,不能识。只因向来重壶不重人,没有刻意辨认,至今不知谁人所做。
这些均可算是小壶,乌龙茶之用。然而宜兴之地,原产绿茶,紫砂壶自然用以泡绿茶,故此以大壶居多。从茶艺的角度,绿茶当以玻璃杯,或以白瓷盖碗,用紫砂壶则完全失去观其形赏其色的乐趣,尤其是如龙井银针之类的嫩茶。至于乌龙,则非紫砂不可。因了这个缘故,一直只肯要小壶。然而紫砂壶之形之色,变异种种,“毕智穷工”,当真是“移人心目”,实在无法抵制之时,也买过大壶。最爱的,是那种方壶,古金铁色,古篆体落款,调砂泥制成,极是古雅。
最大的是一个六方壶,容量与家用茶壶相似。近墨色,粗砂而无土色,粗粗的画了个提梁壶,壶边歪斜地写着壶中日月长。大有古拙之意。这个壶,若以茶艺茶道之法用之,恐怕是累了它了。正合村中老农,夏日长长,以之沏茶,大树下闲坐消暑。
另一个亚明方壶,乃汪寅仙和画家亚明所创之款式,四方,画了斜斜几片雨后风中之竹叶,伴以“深秋一夜雨,长夏半林风”的刻字。泥质调以古铜色的细砂,很是拙扑。此壶原是看过数次而未买。年初扁舟新婚,携夫人至沪,陪贤夫妇逛老街时购得。此后不久,温柔赠以她家乡绿茶,分别试以玻璃杯盖碗和此壶,终以壶为上,遂为专用。日后年年向温柔索要虞山绿茶,看来是不能免的了。
注:艺人制壶,通常是同种款式数把一起做,看市场的需求而定数量,称为“一市”。同一市出来的壶,泥质和做工基本相同,不细看易以为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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